“民间公益救助”纪实系列之一|她们帮150位性工作者逃离红灯区

▲“民间公益救助”纪实系列第一篇

▲受访人:小园(国内第一家性工作者民间公益救助机构负责人)

▲受访时间:2018年4月

1

每次经过城中村,她们都极其悲伤

我曾经是一名大学老师,后来转型为性工作者救助机构社工负责人,其实,内心经历过很深的挣扎。

最开始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跟她们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不会有任何交集。我学的是英语专业,在二线城市的高校任教,身边接触的群体都是大学生和知识分子,也自认为是有文化有身份的女性,过着悠闲而舒适的生活。

对于性工作者这一行业,我当时表面上不歧视,但内心依然抱有一定的偏见,想当然地认为,这些女性最后之所以愿意选择这一行业,多少是因为太懒,好逸恶劳,爱赚快钱等……

直到一个偶然的机会,接触到H团队的几位社工前辈,了解到她们服侍的这一群体的际遇,偏见慢慢减少,又了解到她们的创立初衷使命,很是感动。

那是2006年左右,B城正处在奥运前夕的城市改造之中。几位女性社工姐妹们发现,她们办公室附近,走路约10分钟的地方,有好几个城中村,村里主路上布满了站街女和发廊妹,她们虽然打扮得花枝招展,但眼神涣散,表情空洞。

每次经过那里,社工姐妹们都觉得极其悲伤,因为洞察到她们千篇一律的职业化微笑背后,灵魂深处那些不轻易被人察觉的疼痛、迷惘、无助……

社工姐妹们又发现,在B城,这样的城中村有不少,光靠运动式扫黄来清理根本起不了太多作用,而B城之外的县级市地区,这些隐秘的红灯区比比皆是。

于是,社工姐妹们萌生出为这一群体迫切代祷的感动,也希望能尽绵薄之力,将这些女孩从黑暗权势下中营救出来,这便是民间非营利组织H团队的由来。

我很欣赏H团队对弱势群体的社会担当精神,但也就止于欣赏,等到她们问我要不要加入的时候,我一口回绝了,暗想,我可没这勇气,也没这兴趣。

但一位我很尊敬的前辈说,别着急回绝,你再好好回去想想,细听内心深处的微声。于是,我便回去好好寻求,慢慢发现这似乎真是上主对我的呼召。

记得有一天,我在校园里散步,不知不觉这就走上一条熟悉的小径,突然想到大学时代刚蒙恩归信时,就经常在这条小路上流泪默祷。

那时,我很多来自原生家庭的伤痛都在圣灵的安慰中得到医治,让我真正明白作为女人的价值和意义。

那时,我曾做过感恩和报恩的默祷——天父,我曾受伤,如今我已经被医治,但这世间,还有多少女性依然在遭遇各种各样的创伤,她们在渴求安慰,求你差遣我……

这些校园时代的回忆几年之后突然闪电般光照到我,我这蒙恩的女子,岂可只是领受恩典,而不传递恩典?

于是,我做出决定,走出自己的安适区。放弃之前还算体面的大学教师工作,加入这一充满挑战的未知公益行业。

2

外展、关怀、培训、避难所

最初,我们团队建立了外展部门——招募、培训、差遣志愿者或兼职同工专门做外展事工。当我们走近周边的发廊、足疗店、按摩店时,想过并用过各种方式来和她们建立友谊。

比如,逢年过节,我们就会给她们送礼物,让她们感受我们真诚的爱。记得三八妇女节那天,我们买了好多玫瑰花,一个一个送给那些站街女子,她们非常开心。我们也会主动向她们请教美甲、美发、美容之类的技巧,也主动教她们英语。

再比如,我们用做调查问卷的方式,我们曾撰写过《当代女性危机与压力调查》,然后发给她们,让她们填写,也了解她们的真实想法。她们大多乐意分享自己的情况。然后,我们就会问她们老家哪里的?何时来的B城?家里都有哪些人?拉拉家常,一来二往,就与这个群体建立了友情。

一旦我们观察到有女孩想摆脱现在这种生活状态,渴望离开的意愿,我们便会告知我们机构目前正在招聘女性员工,愿不愿意加入,我们可以提供食宿。

提供食宿的地方,是我们的小家,我们称之为“避难所”(Shelter)。在这里,有专门的社工会照顾她们的饮食起居,更重要的是,小家是温暖而安全的。

随即,我们建立了关怀部门——为那些愿意脱离风尘加入“避难所”的女孩们制定全人发展计划,帮女孩们不仅在身体上获得自由,更是在情感上和灵性上获得辅导。

因为,女孩们从童年到少年到青春阶段,普遍受到很多伤害和误导,需要被医治、被更新、被重建,树立勇气、力量和健康的自我形象。

但这些还不够。

要将她们从充满暴力和剥削的色情产业链中彻底挽救出来,这些文化程度普遍较低的女孩们必须拥有经济独立。

因此,我们也建立了培训部门——会给予女孩们相关的教育培训和职业技能培训,比如会计、摄影、图表制作、工艺制作等行业,并积极主动地给她们介绍相应的工作,让她们得到平等的就业机会。

此外,我们也会和一些国际组织合作,帮助营救被拐卖到中国的外国妇女,包括菲律宾、缅甸、蒙古地区的女子。

我们团队的三大异象很清晰:帮助这一群体的女性得享身体自由、心灵医治、职业发展。

特别需要指出的是,我们从不叫她们妓女,因为感觉这是一种蔑称,我们称她们为性工作者。

我们算是国内第一家做性工作者救助的民间公益机构,却因为某些政策上的原因,仍然处于“地下”运营状态。

3

她们就是我们生命中的一部分

刚加入H团队时,我还挺有一种英雄主义的自豪感。觉得物质上我舍弃了不少,但精神上光荣了不少——救风尘女子于水火之中,就像江湖上那些行侠仗义的侠女一般。

但这几年大量的个案做下来,自豪感一点没有了,因为看到自己是那么有限和无力,这个群体是如此庞大,而自己能做的又如此微弱,挑战和压力是难以想象的。

女孩们对我们产生深度信任之后,会乐意分享她们各自的经历,成长中各阶段受到的各种创伤,她们各自具体遭遇的细节不一样,但仍然有很多共通的地方。

大部分女孩,本身的原生家庭问题一大堆,又因为来自农村,没机会受好的教育,读的书不多,然后稀里糊涂地被朋友或老乡或亲戚忽悠到这种地方,开始是激烈反抗,后来是听天由命,受周围环境同化洗脑,心也就慢慢绝望,慢慢麻木,慢慢习惯目前的这种生活状态。

我们接触的女孩中,有一大半以上是被亲人或朋友诱导,甚至被皮条客与人贩子贩卖过来的。

即使是那些没有受逼迫,自动做这一行的女孩,很多也是因为在两性关系上遭遇重大创伤或刺激,认定男人是靠不住的,只有钱才靠得住,然后破罐子破摔做起这一行了,她们的自我价值被碾压得一文不值。

她们遇到的很多伤害,有些我是能共情的,比如童年时被忽略、被漠视、被冷暴力的感受,但还有些我是难以共情的,诸如遭遇出卖、性侵、家暴、虐待之类的可怕遭遇,但我尽量从同为女性的视角去感受她们。

这几年下来,真正深入一线,我那种起初拯救的英雄主义心态完全没有了,越来越觉得,她们就是我们生命中的一部分——如果我们处在她们之前的成长际遇里,也极有可能沦落到她们的命运。

不过,从接触到离开其实非常难,一般至少需要探访半年左右,最长的甚至需要三四年。

一般而言,越年轻的女孩越容易金盆洗手,因为独身,没有经济负担,将来的机会也多;相反,年龄大,丈夫不干活反而要靠妻子养,家里还有两三个孩子的女人就很难出来,她们希望挣更多的钱。

但那些出来的女孩有了信仰后,因为心被恩感,都非常渴望去帮助和鼓励其他仍在水火中的女孩走出来,也会参与我们的外展探访工作,这是她们很令我感动和尊敬的地方。

我们这10年来,在两三个城市开设了分部,一共救助了150多个女性,但150相比上百万的庞大群体而言,是多么杯水车薪的数字!更何况,每年还越来越多的女性被迫或自愿的进入到这个群体中……

随着服侍的深入,我也能更深去挖掘这一群体的背后文化性和制度性的因素,她们不是单独孤立的存在,而只是各种紧密交织着的社会问题中凸显的一环而已。

性工作者这一行业的背后,是留守儿童、民工潮、阶层固化、贫富差异、男权至上、色情产业链等各种社会问题的折射,可我看到了根本问题,却解决不了,觉得很悲哀,无能为力的那种悲哀。

时下,学术界个别学者对这一群体有一些调查研究成果,媒体界也有很多人呼吁对性工作本身开展除罪化的社会法律倡导,主张保护性工作者的安全,当然,这种主张并不等同于鼓励卖淫和买春。理想化的当然是彻底根除卖淫嫖娼这一古老的社会现象,但理想和现实有太大差距,从目前看,这个群体的确需要权益保护,但在国内似乎不可能。

性工作者很容易受到剥削和伤害,比如嫖客、老板、丈夫及固定性伴侣,还有某些警察。因为她们的身份不合法,在遇到伤害时,没有任何社会支持系统。

记得去年夏天,我们去探访一个新店,碰到两个女孩,一个17岁,一个19岁,女孩们都有想离开的意愿,但等我们第二次去的时候,店关门了,我们一打听,才知道,那个19岁女孩死了,据说是嫖客喝醉酒打人,与女孩发生纠纷,一怒之下就将女孩给杀了。

这事让我特别难过。

4

能救一个是一个

国外以及香港和台湾那边,服侍这一群体的社工就做的不错,比如她们会去给女孩们上课,告知她们在艾滋病预防、性暴力预防、毒品预防、女性健康保护方面最大化保护自己的身体。

但国内服侍这一群体的社工非常稀少,也做得不够专业。不过,近年来,开始有几个民间公益机构也开始关注性工作者这一群体,这是好事。

​我们团队的异象来自于一个关于孩童拯救小鱼的故事——

在沙滩的浅水湾里,有许多被昨夜的暴风雨卷上岸来的小鱼。它们被困在浅水里,回不了大海,在那少得可怜的水里挣扎着,翻滚着,奄奄一息着,用不了多久,这些小鱼都会被太阳蒸干而死掉。

路人们都漠然地赶着自己的路,散着自己的步。唯有一个小男孩不停地在每一个小水洼旁弯下腰去捡小鱼,并且用力把它们扔回大海。

有一路人好奇地问:“孩子,这水洼里有几百几千条小鱼,你救不过来的。”

“我知道。”小男孩头也不抬地回答。

男人好奇了:“那你为什么还在扔?谁在乎呢?”

“这条小鱼在乎!”男孩一边回答,一边拾起一条条小鱼扔进大海,“这条在乎,这条也在乎!还有这一条、这一条、这一条……”

路人被感动了,静静地站在那里思考,后来,他也弯下腰去,捡起一条条小鱼,把它们扔到海里去。他俩每一次扬起手臂,就救起了一个小小的生命。

我们团队的社工姐妹们也希望自己成为那个在沙滩上救鱼的孩子,我们能做的微不足道,但是,能救一条是一条,能救一个是一个。

5

被侮辱的与被损害的

H团队救助的女性多为九零后,但也有个别六零后或七零后的女性,以下是小枝、小蔓、小藤三位九零后被救助女性的真实经历:

小枝——

“我出生于1990年,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抛弃了我和母亲,母亲独自含辛茹苦养育我和弟弟,但还是难以存活,于是母亲再婚,继父非常凶悍,虐待我们,母亲和我经常以泪洗面,15岁那年,迷茫中的我离家出走,天真的想要去外面闯荡一番,然而,因为文化程度低,没人愿意录用我或帮助我,我被骗到一家发廊。我觉得这个社会处处都是人与人之间的利用关系。

当我走投无路时,来了两位社工,起初,我并不相信我的人生会真的被改变,但社工们善良、真诚、友好的态度深深触动了我,重新尝试树立对他人的信任感。后来,我离开那个恶心的环境,并开始在这个团队工作。

来到这里后,我学到了很多专业技能,我以前不会用电脑,现在我能每天娴熟地用电脑工作,并会用各种电脑软件,甚至学了英语和数学有关方面的课程。我很努力的工作,希望能不辜负大家的支持。”

小蔓——

“我出生于1991年,来自西北边陲少数民族地区,可能因为是女孩,我的父母很讨厌我,初中还未毕业,就被朋友介绍进了发廊。后来我交了男朋友,也经常打我,被社工辗转找到,才来到这里的团队。

刚开始,我什么也不会,但这里有不同的职业技术培训课程,社区的老师教我各种电脑软件,教我学习摄影,我的专业技能得到很大提高,起初,我并不知道如何运用光影,如何编辑和美化图片,但这经过这四年的不懈努力,现在我已经孰能生巧,成为项目部的摄影师,而且我还能去培训其他蒙受救助而来到我们中间的女孩。

现在我已经结婚,并有了宝宝。一边带孩子一边继续工作,最感恩的是,负责人善于发现我的潜能,我们是一个彼此关心彼此扶持的团队。在这里,我真正体验到团队的异象——自由、独立,职业生涯的发展。”

小藤——

“我出生于1992年,来自一个非常贫穷的家庭。很小的时候,父母就死了,我和姐姐是由我们的祖父母抚养的。

我入学晚,听不懂老师讲课的内容,小学毕业之前就辍学了,此外,家里没有足够的钱和劳动力,我就开始帮叔叔一起下地干活。

然而,叔叔出了车祸受了重伤,需要很多医疗费用,他无法再帮助我们。单纯的我不得不去独自面对这个复杂的世界。

当我16岁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男人,他开始时对我很顾怜,逐渐取得了我的信任。后来,他便说起有一份工作很适合我,还能帮家里分忧解难。我相信了他的谎言,被他带到另一个城市。结果,他把我介绍给那种藏污纳垢的按摩店,当我试图逃跑时,他们会找到我并殴打我。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乖乖地在按摩店工作了好几年,所以我的老板相信我不会再试图逃跑。所幸我认识社工姐姐们后,偷偷离开了那里,来到避难所里。

在这里,我已经学会了基本的读写能力,并获得了我的Microsoft Word认证。这些技能帮助我变得更加自信。很感恩能遇到这个团队,这里是一个非常有爱的地方。”

在H团队无法公开的网站上,还有很多如小枝、小蔓、小藤这样女性的遭遇口述——这些被侮辱的与被损害的女子们的遭遇,令人触目惊心。

可是,谁愿意做她们的邻舍?谁愿意做她们的姐妹?

100多年前,西教士包慈贞女士在上海创立了济良所,成为近代中国对性工作者进行公益救助的第一家民间机构;(详情请点击:包慈贞:中国妓女救助第一人

100多年后,社工姐妹们在B城创立了H团队,成为当代中国对性工作者进行公益救助的第一家民间机构;

这些公益界女性用默默无声的实际行动,跟随着好撒玛利亚人的脚踪。

喻书琴

于2018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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