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按:
女儿终于16岁了,我自己这篇16岁纪实小说也终于尘埃落定了。我特意发给女儿看,想知道,处在不同时间、空间、境遇下的两个16岁女孩,是否能有共情。然而很难,人和人之间,本来就是深渊。
这是我写得最久的一篇纪实,从2003年开始写,当时只敢写3千字,写完近乎崩溃,几年后,又鼓起勇气继续写到5千多字,7千多字……就这样,一直写到2022年的现在,1万2千多字,五易其稿。
每次读和写,都有着不一样的悲伤,也有着不一样的疗愈。仿佛过去的“她”穿越黑暗的时光隧道,不断冷峻地凝望着现在的“我”,但依然要谢谢“她”,赋予“我”逃离铁链,直面血泪的勇气。
1
秦纾钰收到阿紫的微信好友邀请时,是2015年7月的一个傍晚,夜渐苍茫。
阿紫?高中同桌阿紫?那个心直口快爱笑爱闹的阿紫?纾钰点击“验证通过”时,手有点颤抖。
“纾钰!我找你找得好苦!”互加好友后,阿紫干脆用微信语音拨了过来,声音还是如当年一般,爽朗的,利索的,有种银铃般的悦耳,“你知道吗?今年,是我们高中毕业20年!”
纾钰一怔,可不!毕业那年是1995年,算算离现在,正好20年!真是匆匆,太匆匆……
其实她们俩,也是将近十七八年没有见面了。于是,整个夜晚,她们一直聊天,从高考,到大学,到工作,到结婚,到生娃,到育儿……那些分别了十几年的漫长人生轨迹,似乎在一宿夜话之间就演绎完了前半生。
聊完现状又开始细忆高中往事,突然,阿紫冷不丁问道:“纾钰,还记得那个来找你的老师么?”
“老师?哪个老师?”
“就是那个姓桐的,教过你美术的中年男老师呀!”
纾钰怔了怔,阴郁的记忆突然如一道灰色闪电般划破长空。
“……他找你的那会,我当时在看琼瑶的《窗外》,还开玩笑问过你,他是不是康南,你是不是江雁容,呵呵……”
“唉,你啊,就爱瞎对号入座……”纾钰不禁摇头长叹了一口气,“他才不是康南,他只是一个很悲剧的小人物。”
沉吟片刻,她又继续叹了口气,“而我,也不是江雁容,我也只是一个很悲剧的小人物……总之,我和他,在那个时代,都背着各自的枷锁,徒劳挣扎。”
“哎,你们这些搞写作的人,讲话太文艺了,什么枷锁,什么挣扎,我听不懂哦。算了,说点轻松的……”阿紫性格再大大咧咧,也听出纾钰的语气里透着莫名的悲伤,便赶紧转移了话题。
可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等纾钰告别阿紫,深夜躺下后,那些阴郁的记忆,仿佛灰色闪电过后的大雨,滂沱着,瓢泼着,不肯停歇。
那个40岁的老师,那个16岁的自己,那个20年前离家出逃的深夜,还有那个7月,黑得看不到边的7月……
2
1995年7月,湖北那个叫公安的小县城,正值炎热的盛夏,太阳辣得刺眼,令人窒息,喘不过气来。
16岁的纾钰第一次参加高考,名落孙山。
两个要好的女友都考上了,娜去了杭州商学院,立去了四川联大,看她们一个个远走高飞,纾钰心里很难受,但更难受的则是家人狂轰滥炸式的羞辱。
父亲是教师,也是家属大院里文化程度最高的人,所以他一向颇为自负,但女儿的落榜让他觉得丢人现眼,脸上无光。
“想老子当年参加高考,考的可是全县第二名啊!上北大清华都没问题,就是命不好,因为文革参加红卫兵打砸抢,政审这一关没过,就指望你替我挣一口气,结果就考这点分,真是没出息! ”
“连老刘家丫头也考上了,还是西南财大,老刘摆了酒席要我们去吃酒,你说我的面子往哪里搁?人家问起来,丢不丢人?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这些冷嘲热讽每天都轰炸在耳边,令纾钰绝望,觉得自己真是罪孽深重。
要复读吗?纾钰才16岁,是班里年纪最小的学生,可纾钰实在不想再花一年大好时间淹没在那些无聊的题海战术里。
其实,纾钰的分数虽不高,但能够上专科自费线,交1000元左右赞助费就可以去读市里的师专。有些女同学,高考成绩和纾钰差不多,就选择了这条路。
于是,纾钰央求父母让自己也读师专,但父亲一心望女成凤:“市里一个小小的专科学校,读出来有什么意义呢?好歹也要读个本科才有前途!”
又有些女同学,高考成绩比纾钰更低,则选择了另一条路:去上了北京的职业大学。那时,职业大学还是个新鲜事物,也不需要任何赞助费,可选择的专业也很多。
于是,纾钰便给父母写了一封信:“……我以后想要走文学创作这条路,能否让我念一个职业大学的中文系?大学是不是名牌,是不是正规并不重要……”
这封信更是遭到父亲激烈的谩骂。
“职业大学,一听就是下三滥!写作?要穷一辈子的,简直痴人说梦!”
“你现在的人生只有一个目标,就是复读!考本科以上的大学。考上了,我们把你当坐上宾,考不上,我们会把你踩在脚下,当蚂蚁,当垃圾!谁都可以把你踩在脚下!你听到没有?”
除了家人每日的谩骂挖苦以外,邻居们看她的眼光也更加不屑起来。
她那个家属大院的父辈们最爱做的事情就是聚在一起,拿各家儿女们评头论足,做茶余饭后的谈资。
“很明显,你女儿没考上大学,还是智商比较低,你也别太作指望……”隔壁一位阿姨当着纾钰的面,毫不客气地对纾钰母亲说道。
母亲脸色顿时灰暗下来,狠狠瞪了纾钰一眼,纾钰的心也如针扎了一般,然而还得在那位阿姨面前陪着笑脸……
最后,纾钰连穿行那个家属大院也恐惧了起来,怕有人在背后戳脊梁骨。
日子充满无穷无尽的羞辱,羞辱,羞辱……
于是,为了逃避家中那种极度压抑暴戾的气氛,纾钰整天出去流浪,不敢回家。
公安县城的江边、小丘、大街、小巷,都留下这个女孩茕茕孑立的身影。
3
“嗨,纾钰,好久不见!”
那天,纾钰正在县城水果巷颠簸不平的砖瓦路上晃悠,突然听到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声音。
转头一看,一个高高瘦瘦,头发油光水亮,带着深度近视眼镜的中年男子,在几米之外热情地冲纾钰招手。
原来是桐老师。
桐老师四十出头,离了婚,有一个8岁的女儿,在县城一家某效益不好的国企做美术宣传干事,也在县文化宫业余教教绘画。
纾钰初二暑假时曾在文化宫学过绘画,他就是其中一位任课老师。那时,他就夸过纾钰:“你的铅笔画很有灵气,以后可以试一试报美专呢!”
纾钰也很喜欢画画,便想考美术类中专,但父亲坚决摇头,因为他是数学老师,一直坚定的相信“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真理。
总之,在父亲看来,绘画也好,写作也好,这些文艺类的玩意都是没前途的,所以,纾钰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去读高中,而绘画也就慢慢放弃了。
再次和桐老师见面时,纾钰其实很赧然,想赶快离开,因为高考落榜,她不希望见到熟人。
但桐却热情走上去来,问长问短。
“你现在多大了啊?”
“十六了。”纾钰回答得心不在焉。
“16岁?真好!16岁可是一个女孩子最好的年纪!”他打量着纾钰,赞叹着说出这样一句奇怪的恭维之语。
纾钰苦笑了一下,摇摇头,暗想,好什么好?现实这么残酷,她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怎么,好像有心事?你爸又骂你了?”
“嗯,高考没考好,尤其是数学和政治……”
“唉,我就觉得你不适合高考这种教育体制,一个人成材的道路应该是多种多样的。你几年前要去考美专学画画就好了,多有灵气的小姑娘!”
听到这样的夸赞,纾钰很是感激,这些年,听到太多辱骂之后,几乎是生平第一次听到肯定和接纳——来自一个长辈,一个大人,一个老师。
“哪里有什么灵气,我爸天天骂我笨。我想,我真是很笨的,复读也考不上。”
“你别太难过,还是放松心情要紧。”桐说,“对了,你还想学画画吗?可以跟我学,我独创了一种艺术花体字书法,不久前还在报纸上发表过的。”
“我……钱不够。”纾钰羞愧地说,“我就攒了20元钱,我爸不会出钱让我学的。”
“没关系,20就20。我平时收费都不低的,但对你,是个例外。你来我家,我教你,好不好?”
有个稳定的去处,总比到处流浪好,纾钰便答应了。
4
从那以后,为了逃避家人的羞辱,纾钰一大早就偷偷从家里跑出来,溜到桐老师住的小屋子里学书法。
纾钰打量着那间小屋子,斑驳陈旧的家具,暗淡简陋的墙壁,她暗暗想,难道,搞艺术的人都很穷吗?
“很多艺术家一生都穷困潦倒,”桐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说道,“你听过这句话没有?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不改其乐……”
“我读过论语的。好像是君子安贫乐道、淡泊名利的意思。”
“不错。你真是个聪明的女孩。”他赞许地看着纾钰,“我就是这样的人,安贫乐道、淡泊名利。可是,我单位里的人,还有周围的人都没法理解我,这个小县城的人非常世故功利,我跟他们格格不入。”
的确,纾钰当年在文化宫学画画时,就好像听大人们说桐是个怪人。他虽然穷,但身上有种孔乙己式的,清高而迂腐的理想主义。
比如,每次上完课,他会挽留纾钰再呆一会儿,兴致勃勃地给纾钰讲书法,讲艺术,讲文学,仿佛肩负着对一个年轻女学生进行思想启蒙的使命。
可惜,纾钰虽然才16岁,读过的书却并不少,尤其热爱读武侠小说。然而,桐居然连一本金庸和古龙都没看过,所以,纾钰并不觉得他思想深刻,更谈不上崇拜他。
相反,他有些崇拜纾钰,更准确的说,是崇拜纾钰的青春。
一次,他望着纾钰,突然感叹道:“红楼梦里,贾宝玉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他见到女儿就感到清爽,不过,我觉得,16岁的少女是最清爽的,就像一滴水。”
红楼梦那句话纾钰是知道的。从少年宝玉口中说出,倒也不失天真,但从一个中年男人的口中说出来,纾钰却觉得怪怪的。
但她那时太年轻,竟不知如何回应。
看着纾钰一脸孩子气的混沌,桐摇了摇头,又说道:“我在省城一本艺术杂志上发过书法作品,还附了一则征婚广告,后来,就有很多女人给我写信。”
他兴冲冲地拿出厚厚一摞盖着花花绿绿邮戳的征婚信,递给纾钰看。
“你知道吗?县财政局有个女人一直追求我,她也离过婚,但很有钱,也没孩子。她想跟我结婚,还说我娶了她,一辈子吃喝不用愁。但我不愿意,感觉她思想谈吐太粗俗。”
然而,桐的眼神突然黯淡了下来,“你知道吗?两个人,如果没有共同语言,没有一样的精神追求,在一起过日子会很痛苦。你说,对不对?”
16岁的纾钰便认真地点点头,模模糊糊想起自己看过的所有经典小说,男主女人公不都是情深意笃志同道合才结婚的吗?
看纾钰天真地点头附和,桐便又微笑起来:“你虽然年纪小,但理解力很强……爱情是可遇不可求的。没有爱情,婚姻就是坟墓。我前妻就没法理解我。我不想再重蹈覆辙……”
其实,纾钰才16岁,哪里能理解什么爱情婚姻。纾钰只是可怜他,就像可怜自己一样——周围无人能理解桐的孤立落魄,就像周围没人能理解纾钰的孤立落魄一样。
于是,纾钰不免生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悲凉感。
“可是,你为什么不离开这里呢?你不喜欢这个小地方,不喜欢你现在的工作,可以辞掉工作,到省城或者外地去闯一闯呀!世界那么大!”纾钰天真而热心地提议道。
“很难的,像我这样的年纪,不好找工作了。”他落寞地摇头。
“有什么难的?我要是男生,又像你长的这么高大,我说什么也要离开这里!逃得远远的!我只恨自己不是男孩子,不能闯荡江湖!”
这样说着的时候,纾钰脑海里闪现出傅红雪、李寻欢、郭靖、杨过等侠客一马平川的英雄身影,唉,可惜自己是女儿身,反抗力始终不够。
“有志气!”桐颇为惊讶,“那——你想去哪里?”
“北京!我读过郁达夫的《故都的秋》,我太喜欢那篇课文了,几乎全部都背得下来,这辈子我最想去的地方就是北京!”
5
“北京?我倒是认识一个北京女人,还是我的求婚对象呢!”桐得意地说道,“她在首都师范大学教书,30岁左右,还是单身。”
“真的吗?大学女老师?”纾钰半信半疑。
“当然是真的!”桐颇为骄傲地从那些征婚信中挑出几封,递给纾钰。还真是北京的邮戳,北京的地址,寄件人的字迹很是娟秀。
“我和她通信已经有一年多了,聊得不错,她文化修养还可以,我们甚至快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桐又从信纸中抽出一张照片递给纾钰,“你看她长得漂亮吗?”
纾钰打量着照片上那张女子艺术照,浓眉,细眼,方正的轮廓,丰满的脸颊,90年代流行的大波浪发型。算不得漂亮,但神情端庄娴静,应该是好人。
“这个姐姐很不错呀,那你会和她结婚吗?” 纾钰热切的问。
“她信写的很热情,都把我当未婚夫了,但我还没决定好……她一直邀请我去北京。我也很想去看看她……说不定,我俩以后还可以一起结伴去北京。”
其实,纾钰对他们的交往罗曼史毫无兴趣,她真正有兴趣的,是桐最后那句话:“说不定,我俩还可以一起结伴去北京。”
是啊,纾钰和桐可以一起结伴去北京,为什么不呢?!
纾钰天真地盘算了一下。按桐的说法,那个女子不仅知书达理,还乐于助人,那么,她看在未婚夫桐的份上,应该愿意帮纾钰在北京找找学校,或者找找工作,这样,她就可以彻底摆脱家庭的囚笼了!
她欣喜的怂恿道:“桐老师,我们一起去一趟北京好不好?你去找你的未婚妻,我去找我的学校。北京有一两所职业大学在我们县城招过生,我想到北京亲自了解一下。”
“这个嘛……可北京很远很远的……”
“所以,我才想请你陪我去!”纾钰有点羞愧地说,“我没办法一个人去。去年,我悄悄攒过零花钱,想离家出走,到了去武汉的长途汽车站,但司机不让我上车,说我太小,得有大人陪着……”
作为一个16岁的小姑娘家,纾钰虽然有冒险去遥远大城市的这份心志,却没有这份资格,但桐是成人,有资格陪她坐长途汽车的成人。而且,纾钰直觉,桐是一个老实善良的大男人,可以在路途中充当小女孩的护花使者。
“可是,就算你找到北京的学校,你父母不让你读,学费怎么办?”
“我可以去北京打工,16岁以上就不算童工了。我可以半工半读,或者先打几年工再说,你放心,我很能吃苦的!”纾钰坚决地说道。
6
16年了,纾钰曾多次渴望并尝试离家出逃,但始终没有成功过。
而这一次,桐那位在北京教书的未婚妻仿佛溺水之人的稻草,触发了纾钰不顾一切离家出逃的自由渴望。
可是,纾钰铁心了,桐却踌躇了。
“你的苦,我都知道,但你父亲,方圆几里都出名的凶脾气,我是怕他的,还是别冒险了。”他摇头。
接下来的好些天,桐刻意回避着纾钰一而再,再而三的请求,一起去北京闯荡的请求。他总是转移话题,继续坐在他的小屋里,对她絮絮叨叨地谈美术、人生、爱情之类抽象大道理。
很多年后,纾钰才明白,40岁的他只是太寂寞。
一个有些才华的,不合群的,也不得志的中年男人,困在一条叫做“县城社会”的无形铁链之中,但他并不期待一场逃离,只是期待一个听众——就像纾钰这样单纯的,热爱文艺的,又颇有同理心的16岁少女。
然而,他到底选错了听众。纾钰和他一样,也活在铁链之中——一条叫做“原生家庭”的有形铁链之中,终日所思的只是如何尽快逃离,她已经没有太多的耐心继续听他坐而论道了。
有时,她的耳朵在倾听,眼前却一片清冷,她终于意识到,这个中年男人只是沉浸在自我营造的艺术世界里。
她暗想,桐,你那些人生哲理能解决我现实的痛苦处境吗?家人对我冷嘲热讽极尽羞辱之能事的时候,艺术能帮我做什么?
也是很多年后,纾钰才明白,16岁的她其实太苛责。桐与她非亲非故,凭什么一定要帮她出逃呢?
然而,好些天后,桐到底是屈服于纾钰的决绝了。
“好吧,你说的也有道理,其实我也想去外面闯一闯。这小县城,实在太无趣了……我那个在师大的朋友应该能帮上忙,说不定能在北京找到什么艺术发展方面的机会。不过——”
桐突然羞愧地低下头,“我没什么积蓄,真要走,我没办法帮你出去武汉的车费……”
为了证明他的清贫,桐特意找出一张皱巴巴的存折,带着纾钰去银行取钱,没想到,存折上真的显示,只有100元了。
“县城到武汉的车费是35元,但我们总得留一些吃早餐和坐公交车的钱吧。”
“可是,你没有同事朋友吗?你认识的人比我多,能帮我借点吗?我会还你的!”
“借钱?我不想跟他们有金钱上的往来,他们一直看不起我……”
纾钰震惊于他的清贫,又不屑于他的清高——连帮她向朋友借钱也怕丢面子。但纾钰是不怕丢面子的,尽管她并无亲友可借。
去哪里借钱呢?她茫然的在大街上走,烈日灼灼,她有些口渴,便下意识地朝十字路口那个冷饮店走了过去。
那个和蔼的老板冲她微微笑了笑。纾钰突然想起,半年前,自己在路上看武侠小说时,走到十字路口附近,被迎面而来的父亲撞见,勃然大怒,当着众人不由分说打了她几巴掌,打得她眼冒金星,脸上混着冰冷的泪水和火辣的指印。
最后,把她拉到店里去洗了把脸的,就是这个老板。他应该会同情她的。
于是,她鼓起勇气问到:“伯伯,你能借我50元吗?”
50元人民币,在90年代中期并不是一笔小数目。当桐看到纾钰借到的钞票,大为惊讶,“你这小姑娘,太能干了!”
但随即,他又摇了摇头:“50元还是不够啊,从武汉到北京,火车票还得一两百元呢……”
“我有一个表姐夫在南方航空公司担任要职,应该能让表姐帮忙买从武汉到北京的火车票,然后我再向她借点钱;等我们坐火车到北京后,先去找你那位女友,我也可以向她打听北京的学校和工作;等我工作找到后,你就可以回来了。但我——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纾钰冷静地说着自己的计划,眼中燃烧着坚定的火焰。说到“再也不会回来”这句话时,语气加重,有一种决绝的冰冷。
这时轮到桐对纾钰言听计从了。
7
然后,在一个漆黑的晚上,纾钰悄悄回家拿了几件换洗衣服。
家里人还是在吵架,16年来,他们似乎永远在吵架,激烈的,凛冽的,尖利的撕喊,彼此吵不过,便同心协力将怨气发泄在她身上,让她感觉,这16年来就像活在炼狱中一般。
但纾钰天真地想,从今晚开始,炼狱就结束了;从今晚开始,六根清净;从今晚开始,身心自由。
月光苍凉。她如期到了桐的家里,桐让她先去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然后一起坐夜班车出发。夜班车的价格才是白班车的一半。
于是,纾钰站在桐家里那个狭小卫生间的水龙头下,洗着自己16岁单薄的身体。
这时,院子里突然传来桐和他母亲低低的,然而是激烈的争执。
纾钰一边静静地听着,一边静静地闭上眼睛,感受着水,或者还有眼泪,指间温暖而冰凉。
纾钰突然有些明白过来,前段时间,他的似乎永远在洗衣服的母亲,和他的似乎永远在跳橡皮筋的女儿,为何似乎永远用一种飘忽的眼神,瞅着她进到他家的院子。
那种眼神,是敌意的,不屑的,惊恐的,然而又是怯生生笑着的。他们到底怕什么呢?怕这个16岁的女孩把这个儿子,这个父亲,这个男人抢走?
那种眼神让16岁的纾钰感到屈辱,因为她压根没有任何非分之想,从武侠小说而来的这点正气和骨气,纾钰从不缺乏。
但外面的争执声令她明白,16岁时的自己一定被桐的母亲看作是个邪恶的女孩了。
可是,她真的不是邪恶的女孩,她只是一个在16年的短短人生中,不计其数地筹划过离家出走、幻想过削发为尼、尝试过跳河自杀的女孩子。
只是想从家人的辱骂中逃离。
只是想从高考的落榜中逃离。
只是想从极度压抑窒息的氛围中逃离。
可是,她能逃到哪里去呢?北京会是个自由光明的地方吗?但愿如此吧!
8
洗完,水,或者还有眼泪,指间温暖而冰凉。回到桐的破旧小屋子,纾钰坐下来,开始对着桌子上一面斑驳的镜子梳头。
然而,这时,还在收拾行李的桐走了过来,望了望头发还湿漉漉的纾钰,突然说道:“临走之前,我要送给你一个礼物。”
还未等她转过头看,纾钰已经感到脖子被轻轻地吻了一下,还有他同时自以为幽默的声音:“小傻瓜,这就是我的礼物啊。”
纾钰极为愤怒,还有屈辱。犹如童贞、尊严、骄傲一齐遭到玷污。
他以为他是谁?!他怎么敢这样放肆?!然而,16岁的纾钰并不知该如何应对,她只是不露声色的继续梳着头,看着镜中的自己一点一点颤抖。
她发现自己还是太高估人性了,她过于相信一个大人不会打一个小孩的主意,她居然以为自己可以不付任何代价地得到他的帮助。
“好吧,就算一点小小的代价吧。但这是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以后路上,一定得防着他点。”16岁的纾钰只能这样安慰自己——毫无自我保护能力的自己。
梳完头,桐并未对刚才的非礼进行道歉,相反,嘴角还泛着一丝自以为是的微笑,打量纾钰的眼神变得有点奇怪,但看到纾钰神情冷漠,透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凛冽,他才自讨没趣的低下头去。
直到很多年后,纾钰才明白,他的那种眼神,不是一个大人看小孩的眼神,而是一个男性看女性的眼神。
就像他曾反复对纾钰咏叹过的:“16岁是一个最美好的年纪,16岁的少女是最清爽的,就像一滴水。”
只可惜,他没有料到,她虽然才16岁,是一滴水,但更是一把剑,就像傅红雪的剑,只是不轻易出鞘而已。
9
他们坐的是10点的夜班车,人群拥挤着,都象逃荒的流寇,没有空位了。
桐好不容易给纾钰挤出一块地方,让纾钰躺下,而他,就在汽车中间的过道里蜷着身子蹲下。
车窗外的夜风吹过来,凉飕飕的。桐突然温柔地问了一句:“冷不冷?”
“不冷!”纾钰生硬而警觉地回答到。
但桐执意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盖在纾钰身上。自己瑟缩在一旁。
纾钰还是生硬而警觉地摇摇头,但心里却某名升起一股酸酸的,想要哭鼻子的情愫。
这种情愫是爱情吗?当然不是。
纾钰高二时就看过琼瑶的自传体小说《窗外》,女主人公江雁容也和纾钰一样,从小亲情匮乏,家庭冰冷。然而,江雁容遇到语文老师康南,只有康南关心她,怜惜她,理解她,后来,18岁的江雁容飞蛾扑火般,爱上了40多岁的康南。
可纾钰非常清楚,自己永远不会爱上桐。因为老去的桐无法理解年轻的她——她对武侠小说的热爱,她对远方的渴望,她对自由的冒险。他——甚至不知道傅红雪是谁。
她想,我将来要爱上的人,一定要是单纯的,勇敢的,明亮的年轻男孩,就像嫩绿的芽,呼啸的鸟,初升的第一道晨曦。
所以,这种想要哭鼻子的情愫,更像亲情——在这个16岁女孩逃离第一个父亲出走的夜晚,桐仿佛第二个父亲,陪着她去比远方还远的远方。
于是,纾钰便原谅了桐之前的非礼,并在他的温暖外套中,安然睡去。
10
第二天早晨,到了人生地不熟的省城武汉。
纾钰既不知道表姐的名字,也不知道表姐的地址,只知道表姐夫姓顾,身居要职,系一重要部门的处长。这种毫无头绪的寻亲,无异是一种冒险。
桐抱着他那本皱巴巴的画夹,眯着深度近视的眼睛,研究路边的指示牌好半天:“南方航空公司到底怎么走呢?我们要不要买一张地图?”
“你这样研究没用,还不如问一下旁边那几个水果摊摊主呢。”纾钰建议。
可桐有点为难,他不是擅长社交的男子。可纾钰不一样,从小,为生活所迫,她锻炼出一身江湖本领,敢于,也善于和陌生人打交道。
问完路,倒了好几趟公交车,却发现,最后抵达的竟然是南方航空公司机场,而不是南方航空公司本部。不过。好心的接待处工作人员给了纾钰具体街道地址,他们只好又花了不少钱坐机场大巴返回。
大巴车上,桐突然遮遮掩掩地说:“这车坐的,我头有点晕……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万一找不到你表姐呢?”
“回去?”纾钰坚决摇头,“我绝对不回去,你放心,我一定能找到我表姐的。”
武汉的日头比县城还烈。下车后,桐已经很疲惫,正好看到路边一个三轮车车夫在揽客,就问到纾钰表姐所在的小区要多少钱。
那车夫很热情,千方百计哄他们搭车:“只要一元,很便宜的。”
才一元?纾钰发现那车夫眼神有点诡异,直觉这其中有诈,摆了摆头,桐却不肯相信,执意要上车。
果然,那车夫绕了一大圈后,又把他们拉回原地几百米处,却索要十元的高价。
桐很惊讶地问:“你刚才不是说一元吗?”
那车夫很轻蔑地笑:“你们外地人真傻,武汉人说的一元就是十元的意思。”
桐这才知道被车夫骗了,很书生气地跟对方据理力争着,而一堆不怀好意的本地车夫都涌了过来,有人已经握紧了拳头。
纾钰赶紧塞了10元钱在那车夫手里,迅速拉着桐离开这是非之地。
那一瞬间,纾钰沮丧之极,暗想,我怎么遇到了这样一个头脑简单又迂腐的男人?还不如我一个小姑娘家呢!
沮丧之后,是愤怒。纾钰终于知道,当时的她需要的是一个男人的勇敢、智慧、安全感,英雄气概,就像一个真正的父亲一样,而不是长途汽车上外套一般皱巴巴的,无力的爱。
在省城令人眩晕的车水马龙中,是闪烁不停的红灯、绿灯、绿灯、红灯……
桐伸出手,试图想牵纾钰的手过马路。但纾钰连忙甩开他的手,独自昂首挺胸地走在拥挤的斑马线上。
16岁的她只能以这种激烈的方式表达自己渴望的独立和成长。
11
一路曲折,但终于,纾钰找到了南方航空公司某处处长办公室。她让桐在外面等。
“你找顾总?”秘书小姐长得很漂亮,但透着一种大城市特有的,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语气,不屑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灰头土脸的小姑娘,“有什么事吗?他这段时间都不在!”
“不在?”纾钰心里咯噔一下。但还是鼓起勇气问,“你可不可以帮我给他打个电话,我是他表妹。刚从县城过来。”
秘书小姐狐疑地又看了她两眼,这才不情不愿地开始拨打电话,请示了一通后,挂上电话,秘书小姐突然换了一副极其温柔的表情:“小妹妹,来,先坐会儿,喝杯水!”
加冰的橙汁,纾钰一口气喝完,只听得秘书小姐讨好的悦耳声音,“小妹妹,累坏了吧?真亏得你大老远过来,顾总说了,让我带你去他家,他夫人在家呢。”
就这样,奇迹般的,纾钰到了表姐的家。
看到纾钰的那一刻,表姐惊讶得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毕竟,离上一次两人相见,已经相隔了七八年。
纾钰谎称父母已经同意她来武汉,桐做为美术老师,要带她去北京去找职业大学。
在九十年代中期,小县城里安装电话的家庭寥寥无几,表姐也无法联系到纾钰父母一探虚实。
坐在表姐家宽敞而富丽的客厅里,桐显得并不自在,他将自己的那本破画夹拿了出来,一页一页翻给表姐看,说自己曾经获过什么什么奖,仿佛表姐也跟纾钰一样,只是16岁天真烂漫的小女生。
表姐不卑不亢的夸赞他的画,还热情地答应帮他俩买火车票,但纾钰已经从其盘问的语气中意识到,表姐开始对桐和桐的那位未婚妻起了疑心。
果然,等到位高权重的表姐夫下班回来,便立刻开始托北京的熟人查遍首都师范大学的所有教职员工名单,却也没有打听出有此女子的存在。
在那个漆黑如魅影的夜晚,表姐夫表情严峻,一遍又一遍地拨打着北京众多的电话号码。
而桐表情尴尬,一遍又一遍地小声嗫嚅着:“不应该啊,我和她还通过一年多的信呢。”
而纾钰坐在一旁欲哭无泪,知道自己出走的梦想注定要破灭了。
“我在官场多少年!一辈子阅人无数,一看就知道,这个男的是个骗子!”表姐夫斩钉截铁地对纾钰说,“你小姑娘家涉世太浅。差点给他拐卖了!”
“他不是骗子!他真的是教我美术的老师!那个北京的邮戳,我也看到了。”纾钰还是固执地帮桐说好话。
即使多年后,她依然相信,桐那个北京的“未婚妻”才是骗子。
12
最后,纾钰自然被表姐遣送回家了,而桐,也灰头土脸的回到县城。
整个家族都知道了此事,闹得沸沸扬扬。
父亲更是愤怒。他将这次出逃定性为“私奔”。而“私奔”的确是比高考落榜更可怕的家门耻辱。
而纾钰自己则觉得,没能逃成,是双重的耻辱,来自于两个中年男人的:强悍的父亲,懦弱的桐。
纾钰决心一人做事一人当,供认不讳:“不是他逼我走的,是我求他带我走的。”
父亲自然不肯相信,这样一个平素委曲求全,逆来顺受,温良恭俭让,打骂都不还手的女孩,怎么可能主动怂恿一个年龄可以当父亲的男人出走呢?
父亲坚持认为,这个男人一定是个情场老手!甚至开始怀疑纾钰有没有失身于桐。
虽然。真实生活不是《窗外》,纾钰不是江雁容,桐也不是康南,但最后还是演变成《窗外》式的结局——父亲去找了桐,骂他道德败坏,逼他写了保证书,还扬言要告发他诱拐少女——和江雁容的母亲一样。
父亲从来不曾反省,女儿义无反顾离家出逃的真正原因,是他自己。
纾钰只能开始没有退路的一注赌,也是最后一注赌——复读考大学。
复读期间,纾钰再也没去找过桐,桐倒是去学校找过纾钰几次。
每次,同桌女友阿紫都会窃窃地笑:“看,那个中年男人又来找你了,他是不是康南第二?”
不知为何,这句话对当时的纾钰而言,简直就是一种特伤自尊的羞耻,好像她已经不清不白似的。
于是,纾钰快步走到桐面前,冷冷地说:“我现在很忙,要考大学呢。你不要再来了。”
桐喃喃地看着纾钰,然后讪讪地走开。
纾钰漠漠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拿起高考复习的课本,也冷冷地告诫自己,“父亲说了,我再考不上,在家里的地位将跟蚂蚁跟垃圾一样,任人践踏。所以,如果再落榜,我就只能自杀了——纾钰,你没有输的资格。”
你没有输的资格——后来,纾钰到底赌赢了,去了千里之外遥远的北京昌平念大学,离开两个男人,以及两重耻辱。
13
整个大学期间,纾钰极少回家,那个铁链一般窒息的家。
唯独大学三年级的寒假,她不得不回去了一趟,去拜见那个小县城的七亲八戚们。
在县城人民医院的门口,远远的,一个男人擦肩而过,竟是桐!
还是那副落魄潦倒的书生样子,只不过,背有些驼了,头发也开始花白,他——真的老了。
那一刻,纾钰竟然想起《窗外》里老去的康南。
这时,父亲突然转过头,若有所思地看着纾钰的眼睛:“刚才是桐呢,你看见没有?”
“是吗?没有注意。”纾钰答的斩钉截铁又云淡风轻,一脸冷静迎接父亲的眼睛。
那时,21岁的纾钰依然耻于去面对不堪的往事。
过几年后,纾钰读研,看到影片《洛丽塔》。
当那个叫亨伯特的中年男子第一次和最后一次以阴郁的眼神望着14岁的洛丽塔时,纾钰突然想起了自己,不愿回忆的,伤痛的,耻辱的16岁的自己。
她那时刚信主,第一次有微薄的力量去面对了,虽然带着艰涩的泪水。
她突然明白,笑意盈盈,深情款款的洛丽塔只是中年男作家们自欺欺人的虚构叙事想象,现实中的洛丽塔,往往伤痕累累,血泪斑斑,是的,应该让洛丽塔自己写洛丽塔。
再过几年后,纾钰结婚,看到影片《立春》。
当小县城里那几个痴迷艺术却招周围人嘲笑,自身也无力突围的主人公垂下头去时,纾钰突然想起了桐,潦倒的,寂寞的、迂阔的、但终究温文尔雅的,40岁的桐。
纾钰不知该说些什么,语言终究是无力的,她只觉一阵苍凉。16岁时无法理解,26岁时才能够感受到的那阵苍凉。
又过了很多年,纾钰带着孩子,难得回了一次故乡。
她毫无防备地,就走到了那条老街那个院子门口,大门深锁,锈迹斑斑。那一瞬间,仿佛又看到了当年教她写艺术花体字书法的桐。
而这一次,她感受到的,不止苍凉,更是悲悯,她不知道桐现在还在不在小县城?工作的单位换了没有?再婚了没有?他,如果还健在,应该已经60岁了……
他,还好吗?
14
收回前尘往事,纾钰看了看躺在身旁睡得香甜的女儿。
很快,女儿也要16岁了。刚才,她给阿紫发了几张女儿的照片,没想到阿紫惊呼,长得太像高中时代的纾钰了。
真的像吗?她仔细端详女儿,感慨万千,她和丈夫这些年来非常注意和女儿沟通、交心,做朋友,女儿也非常恋家。
她有把握相信,女儿的16岁不会如她当年那样,在孤单、绝望、痛苦、窒息中离家出走……女儿实在比当年的自己幸福太多。
纾钰突然又想,如果当年16岁的自己真能成功逃到北京,命运又如何?
或许,找不到桐那个准未婚妻,找不到学校,也找不到工作,又不肯回那个黑暗如铁链一般的家后,身无分文,浪迹街头,或被流氓奸污,或被拐卖山区,或被逼良为娼都有可能……
而纾钰表面柔弱,骨子里到底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性情刚烈的女子,最后的命运大约就是愤而自杀,一如尤三姐或杜十娘。
16岁的她,就算能逃得“家庭”这张荆棘密布的网,也未必能逃得“社会”这张险象环生的网。
然后呢,1995年的大报上便会多了这样一则颇轰动的新闻:
湖北省公安县某16岁花季少女,高考失利,离家出走,与中年男人私奔至北京,贫困交加,沦落风尘,跳河自杀……
再然后呢,吃瓜群众在茶余饭后便有了眉飞色舞的谈资:
“看,不好好听话,不好好学习的下场!”
“呵,还和中年男人跑了,真丢人!”
“这种没有廉耻的女孩,自作孽,不可活!”
其实,即使20年过去了,每次看到有青少年女孩们离家出走或投江自杀的社会新闻曝光,她的心都会感到莫名痛楚,可惜,那些站在道德高地上指责女孩们叛逆轻率甚至津津乐道于“洛丽塔”之类情色标签的社会舆论,又何曾停止网络霸凌过?
纾钰不由得冷冷一笑。此刻,月光苍凉依旧,一如20年前她出逃的那个黑夜。
而她们,曾是她;
而她,也曾是她们。
喻书琴
初稿写于2003年
二稿写于2008年
三稿写于2015年
四稿写于2018年
五稿写于202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