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按:
1997年,高考刚结束,我就开始尝试写这本小说作为纪念,但写了大约2000字后,不知如何驾驭,便停了笔。
而等到我再次拾起笔,已经是2022年——25年之后了。时光快得令人心悸和心碎。
然而,无论如何,这一个月,经过数次不眠不休的熬夜,字字推敲,句句斟酌,写出这近4万字的心血,算是了却了一桩红尘心愿。
希望能像林海音先生20多年后回忆写作《城南旧事》一般,将那泛黄得快发白的似水流年勾勒出来,然而,笔力愚钝,终有不逮,希望和我同时代的读者们见谅!
谨以这篇小说,作为微薄的纪念——
纪念车胤中学色彩斑澜的春、夏、秋、冬、昼、夜、晨、昏;
纪念校门口主干道上少年车胤“囊萤读书”的可爱雕像;纪念人生第一次被惊艳的青黄稻田和金色油菜花;纪念刘叔叔那间虽然简易无华却香气满溢的小饭馆;纪念学校广播室播放过我的那盘世界名曲磁带——温暖而忧伤的萨克斯《回家》;
纪念坐在最后一排,写过沉痛诗句,写过悲情纸条的钟姓孤独男孩;纪念在冬日雪中傲行,在夏日窗前凝眸的孟姓俊逸少年;
纪念给予我人生启蒙和鼓舞,却在2012年因为癌症离开人世的戴经书老师;纪念曾宽容善待过我的几位老师,历史盛老师、政治刘老师、英语彭老师、数学陈老师;
纪念25年前,湖北五线小县城,那些平凡的,青涩的,早已渐行渐远的少男少女……
一、1996年秋
1
初秋。
油江路上的梧桐叶由墨绿转成微黄的时候,纾钰走进了湖北省公安县车胤中学文科复读班。
她有些忐忑。这是她主动选择的学校,生死抗争中才换来选择自主权的学校,可也是在四面楚歌之中贸然压下赌注的学校。
若苍天有怜,请许我一个有光亮的明天!17岁的她暗暗祈求。
这所中学1991年才成立,坐落在县城的东郊,公交车停停走走,走走停停,似乎经过了很多站,大片大片空旷的田地在车窗外若隐若现。
“怎么这么荒?一点人气都没有。”父亲不满的摇头。
不过,这种原生态的朴素景象,却令从未在乡村生活过的她感到新鲜,这么荒,正好可以自由自在的向四面八方奔跑,不像在小县城里,到处都是窄巷、窄街、窄路,如囚笼一般令人喘不过气来 。
一进校门,笔直的主干道入口处,矗立着一尊英俊少年的古铜色塑像。这少年虽剑眉星目,明眸皓齿,却是一张单纯可爱的娃娃脸,颇像87版《红楼梦》电视剧中的贾宝玉,他一手握着书卷,一手提着灯笼,灯笼里的萤火虫在流光中飞舞。
纾钰想,这应该就是公安县名人,东晋吏部尚书车胤“囊萤苦读”的典故吧。
据《晋书·车胤传》记载:“胤恭勤不倦,博学多通。家贫不常得油,夏月则练囊盛数十萤火以照书,以夜继日焉。及长,风姿美劭,机悟敏速,甚有乡曲之誉。”
可纾钰还真没从少年脸上看出任何苦读的悲壮感,相反,少年脸上笑容满溢,如此天真、如此喜乐、又如此辽阔的笑容,竟把她看痴了。
她好生羡慕,暗想,若我也能像他这样,每天都有这般发自内心的笑容,该多好!
直走,转弯,上到二楼教室走廊,一名慈眉善目,鹤发童颜,带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和一顶灰色瓜皮小帽的瘦小老头远远迎了出来。
“老戴!”父亲挥了挥手,又推了推她,“快叫戴老师!他可是北师大中文系毕业的高材生!就是因为文革受了牵连,从北京下放到这小破县城,一生都不得志!”
父亲说最后一句“一生都不得志”时,声音充满愤懑,像是在替戴老师惋惜,也像在替他自己鸣冤。他们都是政治运动的牺牲品,上一代知识分子的悲剧缩影。
“老秦!好几年没见了!你在工业中专教书教得怎么样?”戴老师热情地握住父亲的手。
“马马虎虎吧,这几年,中专的形势越来越差,学生们也要不包分配了。”父亲忧心忡忡的摇头,“所以,只有考大学才有出路!”
“唉,教育政策变来变去,受苦的,可不就是一代又一代学生嘛!”戴老师感慨着,叹了口气,随即将目光转向纾钰,眼神中充满了好奇,“早听说有个一中学生非要跑到我们这二流学校读书,引起的轰动可不小了,没想到,居然是你闺女。这在我们学校历史上还是头一回呢。”。
“可不,都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父亲一提起这事还有些余怒未消,“这丫头脑子一天到晚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就是跟正常人不一样!”
纾钰想张口抗议,但终于,还是沉默的低下头去。
戴老师看看纾钰,又看看父亲,立刻明白了什么,然后说了一句令她一生难忘的话:“人往低处走,也不一定是坏事呢!低处也有低处的风景。纾钰,你抬起头来,往远处看——”
她顺着戴老师手指的方向看去,学校围墙外,是大片大片温暖迤逦的麦田,青绿中泛着金黄,赭石中透着橘黄,几只白色鸥鹭在这青黄的麦浪中振翅低飞,又平添了几分灵动,连湛蓝的天空也晕染出几分明丽的碧色来……
这令她想起梵高在法国阿尔勒农庄画下的一系列秋日田野,印象主义的梦幻调子。只是,画只可远观,而这里的风景却可触可嗅,那么真切,这是她在小县城无法体验到的美,九月乡村的美。
“怎么样,陶渊明的田园风光,漂亮吧?”戴老师看出她眼神中的惊喜,微笑问道,“我们这里没有你们一中有钱,可以盖那么高的教学大楼,这里都是两三层矮楼,不过,视野很开阔。你要是学累了,可以随时走出教室,往远方看看,休息休息眼睛。”
纾钰感激的点了点头,看来,这位老师是能理解她的。
但父亲显然无心看风景,他直截了当的打断道:“老戴,这丫头我就交给你了!我这一生是被高考政审制度毁了,她再不给我争口气,真的就完蛋了!你说都考了两年了,一年不如一年,太让我失望了!”
“老秦,棍棒下出孝子这套,现在不管用了,你也别老打击孩子自尊心,多说点鼓励的话嘛!”
“鼓励什么?鼓励她看闲书呀?她就是爱看那个什么金庸古龙,还偷偷摸摸写什么武侠,她没考上,都是那些鬼打架的小说害的呀,你可得帮我盯紧一点!”
“女孩子喜欢金庸,写武侠,难得呀!”没想到,戴老师再次将欣赏的目光投向她,“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我说的没错吧!”
纾钰大惊,心头一热,这位老师居然熟知金庸,真是莫逆之交!
2
这时,下课铃响了,三三两两的女学生们从教室走了出来,好奇地看着走廊上的纾钰——从一中转来的奇怪女孩。
女学生们大都来自下面的乡镇农村,藕池、南平、夹竹园、埠河、曾埠头、麻豪口、申津渡、斑竹垱、毛家港等地,住在县城中心斗湖堤的女孩微乎其微,她被看得有点不好意思。
“乔巧,你过来!这是秦纾钰,新同学,也是你以后的新同桌,你带她去女生宿舍吧!”
一个苹果脸,下巴微翘,眉毛高挑,眼睛不大却顶灵活的女孩从人群中蹦跶出来,笑吟吟地挽起她的手,嘴角上漾起一个好看的小梨涡。
“走吧,我们宿舍,新刷的,可干净了!” 乔巧声音脆生生的。
“宿舍有老鼠吗?” 这是纾钰最关心的问题。
“老鼠没有!流浪猫倒是有一只,你在学校院墙上就能见到它,身体是灰白色的,尾巴是黄的,跑得可快了,你喜欢猫吗?”
还未等纾钰回答,乔巧又马不停蹄地说道:“有一天晚上呀,它还跳到我们宿舍的窗台上!吓死我了!眼睛绿莹莹的,喵呜喵呜叫着,拍着爪子想进来,我估计它是饿了,但我们宿舍只有方便面呀,挺可怜的……”
一路上,乔巧叽叽喳喳的,语速极快,是个爱说爱笑的女孩儿。
宿舍到了。
赭红的门,雪白的墙,墨绿色的六张高低床,散发着女孩们青春气息的各种物品。10人间,不算大,但的确非常清爽。
学校留给纾钰的是门口靠窗的上铺,隔着窗子,纾钰竟然又看到了不远处的青黄麦田,平平仄仄,影影绰绰,不禁心旷神怡。
乔巧突然在她手上塞了几个清香的橘子:“我爸妈前几天去果园摘的,带给我吃,可新鲜了!你尝尝。”
纾钰一震,这话好熟悉,是的,她投江自杀未遂后被留宿的第二天早晨,小梅也这么说过。
虽然,这两个女孩相貌迥异,但纾钰相信,乔巧——她未来的新同桌,应该也和小梅一样,是家庭温暖,爱心满满的女孩,一如这橘子淳淳的芳香。
初来的第一天晚上,窗外大雨滂沱。
纾钰微笑着躺在宿舍柔软的床上,舒展双脚和双臂,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贪婪地呼吸着自由,珍贵而奢侈的自由。第一步的自由。
这是她用生死抗争才换来的一张床,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唱就唱的一张床,可以放心写日记不用惧怕被查封被挨批的一张床,没有老鼠半夜窸窸窣窣来撕咬的一张床,甚至能够看到远方菜地的油菜花的一张床。
完全属于她自己的一张床。
微笑过后,她的眼泪突然纷纷而落。窗外,沥沥淅淅的雨水,窗内,沥沥淅淅的泪水。交织于1996年9月的这个夜晚。
“纾钰,你好像哭了?” 对面上铺的乔巧轻声的问,“是想家了吗?”
“不,是自由了。”雨水和泪水中,纾钰安静的回答。
3
晚秋。
晨曦微露,一抹被霞染红的云在升起的旭日间游曳着,上腾着,晨间的风依然瑟瑟,不断拍打着窗棂,梦中似乎有稻香馥郁,纾钰渐渐醒了过来。
从头到脚,从心脏到血液,从指尖到发稍,身体和灵魂如此惬意。每一次醒来,她都不禁微笑,想要细细品尝着这珍贵而奢侈的自由滋味。
突然,门外,传来班主任兼教历史课的盛老师急促的敲门声:“秦纾钰同学,你起床没有?都快早上8点了!”
纾钰这才回过神来,一跃而起:“好的,老师,我这就来了!”
“快点啊,你才来了2个多月,已经是第五次迟到了。”盛老师无奈的叹了口气。
纾钰胡乱地穿衣、洗漱,开门,却发现盛老师竟然还没走,他背着手,在走廊里来来回回踱着步。
盛老师四十出头,高高瘦瘦的,浓眉大眼,鹰钩鼻,标准的国字脸,爱穿着一身藏蓝色的休闲套装,看上去温文尔雅,但其实性格雷厉风行,斩钉截铁,每天都要去班里巡逻好几趟,眼神凌厉如箭,让那些喜欢开小差的同学感觉芒刺在背。
一看到她漫不经心的样子,盛老师不禁摇头,带着七分严肃,三分克制的语气责备道:“秦纾钰,要不是看在你每回都考第一的份上,我都要当众点名批评你了!”
纾钰有些赧然,但还是直言不讳地表明自己的真实想法:“老师,我不是故意的,我睡眠真是比一般人要多,缺觉。这早自习也太早了,能不能改成自由选修啊?”
“这是学校规定!7点的早自习必修!”盛老师不可思议的看了她一眼,“别的同学都恨不得更早去复习,弦都绷得紧紧的,你倒好,早睡晚起,还时不时看个闲书,也不怕别的同学说闲话?”
“老师,我这叫劳逸结合,只有睡好,才能学好,才能考好。我心里有分寸的。”
“好吧好吧,不愧是从一中转来的,算你有个性!”盛老师一时语塞,只能谆谆告诫道,“但有两点你要注意:一个是上课不要和乔巧交头接耳;还一个是你每次的模考分数只能进不能退,总要给同学们做个表率呀!”
纾钰拼命点头:“老师,不用你说,我爸早给我下军令状了,我这次高考如果达不到重点线,都没脸回家了。”
“那好吧,你现在别去教室。还没下课,影响不好。你先赶快去吃早餐,还有10分钟下课,下课中间你再回教室。”
“谢谢老师!”她赶快朝食堂跑去,随即又打了一个哈欠。
其实,她刚才说的都是大实话。在公安一中复读那一年,她是严重缺觉的。
那一整年,父亲只要一见到她,都是劈头盖脸一顿责骂嘲讽,为了逃避他的咆哮,早上,她故意很早就溜去上学,晚上,她故意很晚才溜回家里,又没有自己独立的床,总担心枕头下的日记被偷看被批判,不断地做着逃亡的噩梦,如同霜打的茄子一般。
如今,争取到车胤中学复读,总算可以寄宿,摆脱家庭的折磨了,她渴望把那些失去的睡眠一一补回来,不知不觉中,把这个新的学校当作了疗愈身心的疗养小院,而非金戈铁马的高考战场。
若苍天有怜,请许我一个有光亮的明天!
也许真是苍天怜她,这个新学校的一切让她感到光亮,在自由的环境下,她的心一点点积极起来,开始相信生活是美好的,温情的,值得去奋斗的,虽然知道这是最后一搏了,却并没有太大的压力,更多的是动力。
所以,复读这一年,她心情愉快,心态自在,每次考试都是第一,从重点中学的“普娃”一跃变成非重点中学的“学霸”。
发蔫的茄子变成蓬勃的向日葵,看来,新学校这个赌注,她是压对了。
4
离第二堂课课还有5分钟的时候,纾钰蹑手蹑脚的回到教室。
她的座位在西南角第一排,离大门最近。同桌的乔巧朝她吐了吐舌头:“又挨批了吧,我看你睡那么香,没舍得叫你。”随后,又从抽屉摸出一把五香瓜子给她。
“也批你了!说你跟我老是交头接耳,我估计下次调座位,我们做不了同桌了!”
“哼,他准是嫌我一模考得太低,对我有意见了,”乔巧耸耸肩,“阿盛也真是,连寒假也不让我们回,我好想回一趟家,好想我爸爸做的灌肠和鱼糕!”
乔巧家住离县城颇远的夹竹园乡,父母务农,好在家里有两个哥哥,大她不少,她作为小女儿却最受疼爱。不过,她爸也从小把她当男孩子放养,因而性格爽朗,心直口快,一张樱桃小嘴说起话来跟倒豆子似的,也是一枚妥妥的吃货。
“你要实在想回,就请假回嘛,盛老师只是说,希望大家尽量留在学校复习,没有说必须嘛。”
“宿舍女生都不回,你也不回,都在这里拼命用功呢,我要回去过年,我都要有负罪感了!算了,还是留在这儿复习吧。”
她们正窃窃私语的时候,纾钰的肩膀被重重的拍了一下。
“钰才女,终于等到你来了!”后排的孟槐露出他似谑非谑的俊朗笑容,“有一道英语阅读理解题,我读了三遍都没搞明白,只能请教你了!”
纾钰皱了皱眉,自从她写的《西楚霸王》被全班传阅,甚至有同学一字一句抄录之后,孟槐就给她取了这么一个外号:“钰才女”。但她并不喜欢这个外号,觉得文绉绉,酸溜溜的,存心拉大她和同学们的距离感。
“跟你说了多少次,叫我秦纾钰!”纾钰故意板起面孔,但语气却是柔和的,“阅读理解,单词才是基本功,前两天我让你背的20多个生词,你都会了没有?”
“他才不会下功夫背呢!别理他!”乔巧也转过头来,狠狠瞪了孟槐一眼,“你呀,怎么每天都有那么多题目问我们家纾钰?烦不烦啊?英语你干嘛不去问林霜?她才是英语课代表呢!”
“她?冷美人,我哪敢!” 孟槐远远望了望坐在教室东北角倒数第二排的林霜,一个鹅蛋脸,柳叶眉,身材纤纤楚楚,长发飘飘逸逸的女孩,摇摇头,“还是你们两位小姐有亲和力。”
“得了,就是看我俩好欺负吧!”乔巧可不吃他这一套奉承,双手一摊,“你找纾钰辅导也行,可是要收费的!先拿钱来!我替纾钰管账!”
孟槐故作惊讶怂了怂肩,但清俊的脸上却漾起一丝顽皮的笑意,“乔巧,你说这话,就见外了,咱们好兄弟,讲义气嘛!”
“谁跟你好兄弟?亲兄弟还要明算帐呢!”乔巧眼珠一转,盈盈一笑,“这样吧,中午,刘家小馆,你必须请我们搓一顿!先说好,我要一份卤猪蹄、一份辣鸡翅,还有一份鱼豆腐丸子!”
“乔巧,你想宰我啊?净挑最贵的选!” 孟槐剑眉一竖。
“贵什么贵?你可是我们班最有钱的男生!好兄弟,讲义气,你说的!”
两个人针尖对麦芒的打起嘴仗来,纾钰忍俊不禁地看着他俩。
5
终于,等到午间放学了。
女孩子们揉了揉发胀的眼睛,伸了伸发酸的胳膊,拎起五颜六色的搪瓷饭盒,呼朋唤友地跑到校门口去打饭。
校门口的小饭馆林立,但她们最常去的就是刘家小馆,因为老板是他们班刘辉华同学的父亲,她们自然乐意照顾他家的生意。
刘叔叔长得慈眉善目,颇像电视剧《渴望》里的宋大成,他为人朴实厚道,而且烧得一手好菜,总是笑眯眯地冲这群孩子打招呼。
“快高考了,一定要吃饱,来,再来点。”他常常带着几分心疼的语气说着,然后热情地在她们的饭盒里再添上半勺。
女孩子们便带着满溢的香味回到教室,一齐分享各自的饭菜,一齐叽叽喳喳的聊天,这是她们一天之中最快乐的时光。
今天中午,孟槐出手的确阔绰大方,不仅点了卤猪蹄、辣鸡翅,鱼豆腐丸子,还有好些家常菜。汤汤水水盛满了所有的搪瓷饭盒。
乔巧说孟槐是她们班最有钱的男生,这话不假。孟槐是县城男孩,只是住在县城最北边的纺纱厂。听说,他父亲是厂里的二把手,颇有权势,他又是独子,从小被宠,顺风顺水,难免养成浮夸懒散的脾性。零花钱总是如流水一样。
孟槐把桌子拼了起来,菜香四溢,他招呼几个还没去打饭的男同学过来吃菜,但应者寥寥。
纾钰知道,好些男同学不喜欢孟槐,觉得他太爱说话,太好显摆,太过招摇自负,虽然他并非有意为之。
另外,也因为家境不错,他自己又喜欢追星,孟槐相当注重衣饰穿搭,喷发胶,抹脸油,赶时髦,模仿郭富城、郑伊健等港台男星的发型和品味。加之他人长得剑眉星目,高大挺拔,在一众家境贫寒、衣着寒碜、气色灰暗的农村男生中间,的确颇为亮眼。
然而,他的帅,他的阔绰,他的能说会道都让很多男同学感到无形的压力。
还好,孟槐成绩很一般,甚至比较落后,这让那些不帅、不富、不善社交,但成绩比他好出一截的男同学们扬眉吐气了些,私下议论道:“他不过就是扶不起的公子哥儿,脂粉堆里的奶油小生。”
其实,纾钰一开始也对他没什么好印象,但这一两个月相处下来,才发现,他嘴是无遮无拦了些,很多思想也是孩子气了些,但骨子里人不坏,没什么心机,而且对朋友很慷慨。那些男生的议论并不公平。
乔巧见男生们不愿来,便大声招呼她们宿舍其他几位室友过来吃菜,女孩子们一哄而上,好不热闹。
“林霜,你也过来啊!”乔巧挥挥手。
坐在教室倒数第二排的林霜长发长裙,只是清浅地朝她们这边微微一笑:“不用了,我自己从家里带菜了。”
永远那么温婉、那么柔细的林霜。娴静处似羞花照水,行动处如弱柳随风的林霜。不爱说话难以猜透的林霜。
宿舍一共10个女孩子,林霜和纾钰是唯一两个来自县城的女孩。只不过一个来自砖瓦厂,一个来自化肥厂。
按一般交友定律,县城姑娘之间容易成为朋友,农村姑娘之间容易成为朋友,可是,尽管同一个宿舍好几个月了,纾钰和林霜也只是泛泛之交,倒是和来自农村的乔巧成为无话不谈的闺蜜,也可能是性格所致。
纾钰总觉得,林霜是个空谷幽兰一般的谜。
6
大快朵颐一番后,还有近40分钟的午休时间。不过,绝大部分同学都不会回宿舍休息,而是选择继续埋头于书山学海之中。
但纾钰是个例外。她总觉得还没睡够,于是,拿起饭盒准备回宿舍。乔巧突然悄悄拽住她的胳膊:“你又困了?我跟你一起回宿舍,有个要紧事想跟你商量。”
宿舍里空无一人,乔巧却特意拴了门阀,刚才嘻嘻哈哈的表情完全不见了,蹙着眉心对纾钰说道:“唉!欧阳又来信了,把我烦死了!”
欧阳是乔巧的“青梅竹马”,他俩同乡、同村、同校、同班,初中时还同过桌,去年以当地理科第三名的成绩考到南京大学。
欧阳考上后,每隔十天半月就会写一封信过来,信的内容倒是平常,但写信的频率如此之高,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对乔巧的感情可并非老乡那么简单。
乔巧给纾钰看过欧阳的一张照片:娃娃脸,板寸头,脸庞黝黑,眼睛炯炯有神,带着一副银边近视眼镜,倒显得文质彬彬的,站在南京大学的校门口,手脚僵立,有些外乡人初来大城市的拘谨。笑容倒是憨憨的,标准的理工男。
但每当纾钰打趣时,乔巧总是板起面孔,嘴上硬梆梆的:“这人傻乎乎的,我才看不上他呢!”但脸上有掩饰不住的绯红。
这会儿,乔巧还真是秀眉高挑,发起牢骚:“欧阳说他准备一放寒假就来学校看我。但我压根不想让他来!我准备这两天就写封信拒绝,打消他的念头!”
“为什么拒绝?你真的——这么讨厌他?”纾钰试探着问,她直觉乔巧是喜欢欧阳的,难道仅仅是碍于女孩子家的矜持?
“也不是讨厌,主要是——” 乔巧突然懊恼地甩甩头,“哎呀,我们未来根本没有可能嘛!他成绩那么好,考到了南京,我成绩你又不是不知道,最多就能考个荆州市里的师专,怎么可能在一起嘛!”
纾钰愣了愣,其实,乔巧说的是实话,这次一模,她的成绩也就勉强够专科线,离本科线还差不少分呢。
“车到山前必有路,你们如果真想在一起,距离不是问题吧。”
“距离当然是问题呀!我之前给你说过的,他们理科班还有一个叫敬峥的女生,也是我夹竹园那边的老乡,也考到上海了,她的分数比欧阳低一点,但好歹也是二本,南京工程学院呢!我感觉——她对欧阳有意思。”
“你是不是太多心了?”
“真的,她也给我写过信!”乔巧从她的床头摸出两封信,“里面总是提南京有多好,南京本地的大学生有多优秀,她还说经常去欧阳的学校玩,欧阳进了学生会,欧阳去做家教勤工俭学,欧阳跟她一起去了玄武湖参观……总之,欧阳长,欧阳短的,我都怀疑,她是不是故意说给我听的?”
随即,乔巧抽出一张照片拿给纾钰:“你看,这是他们几个老乡在雨花台前的照片,敬峥就是最中间的那个女孩子。”
合影照片三男一女,男生都看起来土土的,唯有那个女孩,扁平脸,丹凤眼,薄薄的嘴唇,长得很一般,但胜在新潮打扮,一袭收腰红裙,配着一只白色小坤包,一头齐肩黑发海藻般向外卷曲着,似乎烫过,已经很有几分大城市味道的时髦,只是时髦得过于刻意,反而失了清水芙蓉的美。
纾钰端详片刻,缓缓地揣摩道:“这个女孩看上去蛮精明,也蛮张扬的,她估计知道欧阳喜欢你,对你有敌意,故意写信刺激你,想让你知难而退吧……”
“唉,她那么一说,我也觉得我配不上欧阳,我们不是同一个层次的。他们两个更般配,都聪明,都是好学生,都前途无量。”乔巧的眼神暗淡下来。
“我觉得,欧阳未必喜欢她那种类型,”纾钰慧黠一笑,“我如果是男生,会喜欢你这种,邻家小妹,率真。”
“得了,你就别开玩笑了,我有自知之明!说实话,我喜欢平起平坐的感情,真跟欧阳好,我心里压力会很大,我可不想拖他后腿,更不想被别人看扁了,说我攀高枝!”
“乔巧,没想到你平时嘻嘻哈哈,也会有这么纠结的时候!”
“我才不纠结呢!”乔巧把头一扬,马尾辫一甩,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我打算跟欧阳表示,我在复读班已经有互相喜欢的男生了,准备一起考本地师专,让他别自讨没趣来看我了!”
纾钰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班里的确有一两对暗暗谈恋爱的同学,亏了乔巧居然能从他们身上想出这种馊主意!
“对了,你文笔好,你帮我写好吗?写的既要委婉一点,也要明确一点!”
“你真不想和他好,直接说!干嘛要骗他?这种事我可不干!”
“你不懂,长痛不如短痛!” 乔巧说得坚决,又有些负气,“你不帮我,我自己写得了!”说罢,打开宿舍门,一溜烟走了。
纾钰慢慢躺到床上,想着乔巧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好生感慨了一阵。看来,眼下这高考的节骨眼上,还是千万千万别陷入情网!
不过,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还是睡好我的觉,考好我的试罢!
一、1996年冬
1
初冬。
吃过晚饭,纾钰习惯走到教室的走廊,极目远眺。
乡村冬日的黄昏一片宁和,金黄的稻谷收割干净之后,大片大片深褐色的地土裸露着一览无余,虫儿在蛰伏,雁儿将远行,叶,则落完了一地的芳华,树桠虽然光秃,却自有一种遒劲之美。
但最美的,当属这冬季的落日。先是热烈的火红色,然后是温暖的橘黄色,最后是神秘的橘红色,越来越淡,越来越远,直到最后一轮光晕渐渐在西边隐退。而远处,谁家的桑烟正袅袅,谁家的牛羊正归圈。这是独属于南方乡村沉静而安详的美。
然而,突然间,旱鸭一般扯着嗓子的音乐嘎然响起。
“八月挂花遍地开/鲜红旗帜竖起来/张灯又结彩/光辉灿烂现出新世界/亲爱的工友们哪/唱一曲国际歌/庆祝苏维埃/站在革命的前线/不怕牺牲冲向前……”
每到黄昏时分,学校广播台就会播放这些几十年前的革命歌曲,诸如《八月桂花遍地开》、《红梅赞》、《南泥湾》……翻来覆去,循环不停。
一听到这些高亢嘹亮的红歌,纾钰就不由自主皱起眉头,觉得极其扫兴。这些歌也并非不好,只是和黄昏的景致完全不协调,黄昏难道不应该是舒缓的,忧伤的,温柔的吗?
“确实难听,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乔巧、孟槐,还有宿舍几位女同学也一致认同。
“实在太破坏美感了!我一定要想办法把这些歌换下来!”这天黄昏,纾钰从教室走廊观景回来,踏进教室时,毅然宣布道:
“我准备写一份抗议信,建议校方换歌曲,你们在后面签名怎么样?就跟康有为梁启超‘公车上书’一样。”
“这肯定是校领导特意选的歌,弘扬主旋律的,你就别痴心妄想了!”一女生摇头,觉得她螳螂挡车,自不量力,“而且,我们不像你,学习好,还有心情听歌,这三天两头考试,都烤得焦头烂额了。”
“我们这才几个人,不成气候,你要征集签名,起码得弄个百儿八十人名单吧?”另一女生也摇头,反问道,“你真有这个时间折腾这个事?阿盛能同意?”
“签,我第一个签!”孟槐听到她们的讨论,突然插过话来,一张俊逸的脸笑嘻嘻的望着她,“钰才女,你要这样写:我们强烈要求校领导放弃革命歌曲,改放粤语情歌金曲,比如谭咏麟、张学友,还有叶倩文、林子祥的情歌对唱……”
纾钰瞪了他一眼,“粤语情歌?算了吧,别说校领导,我首先不同意!”
“那你想改放什么歌?要不,台湾的国语歌曲也好听,现在最火的就是童安格、张信哲、姜育恒了!”
“都不要,我想改放凯丽·金的萨克斯曲《回家》。”
“没听过。”孟槐一头雾水的摇摇头,“光是曲子没词,太闷了吧!”
90年代中期,五线小县城高中生们环境狭隘,资讯闭塞,终日浸泡在题材战术里,知道的歌曲很有限,最多也就是市面上流行的港台当红歌曲,像这类世界名曲反而小众,被学生们看作是曲高和寡。
其实,纾钰听过的名曲也寥寥可数。只是刚来车胤中学的第一个周日,她倚在传达室赵大爷的20寸熊猫牌电视机旁边,看了半部电影,电影名字忘了,内容也忘了,只记得一个过目不忘的音乐镜头——
校乐队的那个男孩特别爱吹萨克斯管,他暗恋隔壁学校一个女孩,却从不说出口,只是一到黄昏时分,女孩放学的林荫路上,他就吹起这首名为《回家》的萨克斯曲,目送她回家。
“世间怎么会有这么既伤感又温暖的曲子?”内心的琴弦被深深触动,她还想仔细听听,可惜,电视机里的音乐镜头一个切换,迅速消失了……
可是,一“听”钟情,从此,这首如泣如诉的萨克斯曲便在她心中绕梁不绝。
纾钰寻思了半晌,觉得找同学公车上书,的确太花时间精力了,而且校领导讨论审批,还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还是自己低调处理吧,她便暗暗打定了主意。
等到周日下午的自由活动时间,她坐上公交车,去了一趟县城中心的新华书店,直奔磁带专区,一张张仔仔细细看了过去。
终于找到了!一盒以《回家》命名的世界名曲磁带。第一首就是萨克斯王子凯丽·金的《回家》,第二首是萨拉萨蒂的《流浪者之歌》,接下来还有《绿袖子》、《月光鸣奏曲》等经典名曲,一盒磁带标价10元。
她果断买下,又到隔壁一个小店买了一些卤鸡爪和糖炒板栗,然后坐公车返回学校。
此时,已经接近黄昏。
2
路过传达室的时候,赵大爷正烧着开水,那个20寸的电视机正在重播94版的《倚天屠龙记》。
“大爷,您吃了晚饭没有?我从城里买了些好吃的,给您当下酒菜!”
赵大爷连忙谢过她。她送赵大爷美食也不是头一回了,而赵大爷也知道她就是从一中转来的那个女生,对她还颇为好奇。两人细细碎碎拉起了家常。
过了半晌,纾钰故意起身,拿起传达室桌子上的那盒革命歌曲磁带把玩:“大爷,您这盘磁带也放了好几个月吧?为什么不换首新磁带呢?”
“可不,从开学就放起了。估计上头领导忙,没留意这事。”
“哦,我们这些要高考的学生可留意着呢,总是听这些老歌,都听得耳朵起茧子了,要是能换一些好听的曲子,还能改善改善心情,心情好了,复习才有动力啊!”
赵大爷点了点头:“有道理!我们放音乐,是为更好服务你们学生。不过,我这儿没别的磁带呀。”
“我有啊!”纾钰从包里掏出刚买的磁带,“您看看,全是世界名曲,可经典了!不信,您听听!”
赵大爷半信半疑地把这盘磁带放进传唱机里,听了一会儿,他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好听是好听,就是——我担心学校领导到时候发现磁带换了,找我麻烦。”
“没事,他们真要查,您就说是我让您换的,我叫秦纾钰,高三文科复读班的,您让他们来找我。”
“这个……”赵大爷有些犹豫了,但一看到纾钰坦然无惧的眼神,似乎也加增了他义不容辞的勇气,“那真查起来,我就报你的名字了哦!”
“没问题,我先替同学们谢谢您了!”纾钰气定神闲的笑道。
一路雀跃着回到宿舍,她掩饰不住内心的欢喜:“我成功了!你们听!你们听!凯丽·金的《回家》!”
“纾钰,你真行啊!”乔巧惊讶得半天合不拢嘴,“快说,你怎么走的后门?”
其实,虽说在赵大爷面前,纾钰故作气定神闲,但其实,她内心是有点忐忑的,毕竟以一己之力和学校决策叫板,实在太冒险了。
不过,大半个月过去,相安无事。每个黄昏,在校园飘荡着的一直是那盘世界名曲,看来,校领导真没听出差别来。
直到有一天,她从传达室路过时,赵大爷神秘兮兮叫住了她。
“小秦同学,校领导昨天来了,问我换磁带的事!”
纾钰心里咯噔了一下:“他们还没找我问话呢!是让我主动去找他们吗?”
赵大爷不慌不忙的摆摆手:“你别担心,这事过去了!他们说,早就听出换磁带了,这一中转来的学生胆子不小;不过,他们又说了,这学生换的曲子是有眼光,就继续放这盘吧,还可以再找点类似的名曲放放。”
纾钰听了又惊又喜,看来,校方还挺有雅量的,难得!
“他们还说,以后学校准备多招一些美术和音乐方面的艺术特长生,成立一个音乐广播台,让学生自己把这一块做起来。”
广播台?纾钰一听,心潮澎湃,这比校方默许自己换磁带更值得惊喜!多有趣的事啊!虽然自己是等不到这一天了,但将来,那些比她年纪小的师弟师妹们可以做音乐,做广播,参与学生自治,真好!
或许,正因为,车胤中学是一个才成立5年的新学校,白纸一张,放逐郊野,没有什么历史包袱和官僚气息,第一届校方领导才愿意开拓进取,对新生事物包容开放,而这正是未来的格局所在。
从此,冬日的每个黄昏,便是这一曲萨克斯管的《回家》在校园暮色中温柔流淌……
3
深冬。
半个月后,雪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如柳絮,似芦花,飞舞在墨黛色的穹苍下,大地,一片晶莹剔透,银装素裹,如同轻烟笼着的梦。
这日黄昏,吃过晚饭,纾钰俯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静静聆听一曲又一曲温柔如水的音乐,突然,她的目光定格在远处一名缓缓走进校园的男孩身上。
黑色风衣,白色围巾,颀长挺拔的身影,在一众花花绿绿的臃肿羽绒服中,显得格外卓尔不群。
风起,吹开那男孩的白色围巾,他不经意地将围巾向后一甩,抛出一个洒脱不羁的弧线,然后,他继续寂寥的走着,侧影忧郁,映着白雪,配着那曲萨克斯管的《回家》,天地茫茫,英雄缈缈的感觉。
霎那间,她想起金庸小说《雪山飞狐》里的飞狐大侠胡斐,那时,几乎每个女生都会唱电视剧的主题曲《雪中情》:“寒风潇潇飞雪飘零,长路漫漫踏歌而行,回首望星辰往事如烟云……”
纾钰的心微微一漾,这个男孩实在太符合雪中踏歌而行的剧情!
唯一可惜的是,这个男孩没有佩剑。而胡斐的剑出鞘时,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纾钰的视线追随着男孩一直到教学楼下,突然,他抬起了头,纾钰才发现,这男孩竟然是——孟槐!
孟槐停步,居然还冲二楼走廊上的纾钰挥了挥手。
她有点发怔。怎么会是他?和他平时那种吊儿郎当的气质太不一样了!她又有点羞赧,也不理会他,赶紧加快脚步走进教室。
更可笑的是,孟槐一到教室,就开始拼命打喷嚏,大喊道:“太冷了!乔巧,把你的暖宝宝借给我用一下吧?”
“活该!谁叫你要风度不要温度!”乔巧白了他一眼,“就穿个风衣,以为你自己是香帅啊?”
“郑少秋哪能跟我比!楚留香演得是不错,但也够花心的,你们都不知道,他跟肥姐沈殿霞离婚之前就……”孟槐又开始讲起各种不知哪里打听到的明星八卦。
其实,若换了平时,孟槐这么侃侃而谈,纾钰是不反感的,因为他的确能说会道,也颇有幽默细胞,但此时此刻,她觉得,他说这些实在是庸俗肤浅,完全破坏了刚才他在雪中寂寥而忧郁的“侠客”形象。
“能不能不说这些无聊话题?吵吵闹闹的!让人心烦!”纾钰回过头去,警告的声音比平时高了八度,随即,她又觉得失态,语气放温和了些,小声补充了一句,“晚自习还有英语测验,你单词背了没有?”
孟槐可能还是第一次看到纾钰发这么大脾气,有点惊讶。不过,他总是敬她三分的,于是闭了口,却又懒洋洋地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镜子和小梳子,理了理头发上被风吹乱的摩丝。
随后,他从背后拍了拍她的肩,“钰才女,还是你选的曲好,我形容不上来,反正听着很酷。那个萨克斯曲叫什么名字来着?”
纾钰埋头做题,没理他,暗想,孔子说,“君子敏于事而慎于言”,真是太对不过了。孟槐什么都好,人也帅,就是嘴太贫太碎了,言多必失,男孩子还是沉静一点更有气概。
唉,如果他能够变成一颗盐柱,一尊雕塑,永远定格为刚才那幅玉树临风的雪中剪影,该多好!
不过,这样想的时候,她又觉得自己有点自私,美学上的自私。
4
暮冬。
温度最低,大雪最深的那日,复读班的窗前,出现了一张陌生男孩子的脸。
是欧阳。
乔巧曾打算给欧阳写一封谎称自己有男友的婉拒信,但到底下不了这个狠心,欧阳也就如期而至。不过,当他出现的时候,乔巧将央求的目光转向纾钰,紧紧地拽着她的肩膀,示意她一起出去。
纾钰心一软,只好硬着头皮担起电灯泡的角色。
“老乡?”班主任望了望窗外的男孩,又看了看乔巧,不露声色的敲起了警钟,“复习,最忌讳一心二用,我只能给你们请一堂自习课的假,就一个小时啊。”
欧阳比照片中的他更高一些,穿着90年代厚重的绿色军用棉衣和棉帽,帽檐下却是一张浓眉大眼的娃娃脸,看上去颇为腼腆,憨厚地冲她们笑了笑。
纾钰倒是觉得他和校门口那尊少年车胤的雕塑有几分神似,于是也就对欧阳凭添了几分好感。
冰天雪地里,也没有什么可叙旧的去处,他们最终还是选择了刘叔叔的小饭馆。下午的小饭馆里一个人都没有。
刘叔叔在门口忙活着,见他们进来,热情的打了个招呼,先给沏了一壶热茶,又贴心的在她们脚边放了一个小煤球炉,炉上的炭火烧得正旺,给屋子添了不少暖意。
他们坐在最靠角落的桌子旁,六目相对,三个人都有点尴尬。
欧阳的表情透着失望,他本期待和乔巧独处,或许有很多体己话对她讲;
乔巧的表情则透着谨慎,她不断拿纾钰当话题,絮絮叨叨给欧阳讲述纾钰各种特立独行的故事;转学校、睡懒觉、换歌曲……
而纾钰的表情透着木讷,觉得自己不仅被当成了电灯泡,还变成了挡箭牌,只好拼命喝水。
其实,能深聊什么呢?
聊五光十色的南京大学生生活吗?她们陌生,难以代入;
聊卧薪尝胆的小城复读生的生活吗?欧阳陌生,难以代入;
就像成年的迅哥和成年的闰土一般,没有生活轨道上的交集,不仅没有交集,反而会制造某种微妙的心理差距感。这种心理差距感是耸立在高考失败考生和高考成功考试之间一堵无形的墙,有压迫感的墙。
不要怪复读的孩子们自卑敏感,那些大人们——家长、老师、全社会的媒体舆论、“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应试教育制度,谁都在为这堵高砌的墙添砖加瓦,不是吗?
而乔巧和欧阳正处于“友达以上,恋人未满”的阶段,更敏感,更容易多心,也更会介意这种差距所带来的接纳度。
幸亏,纾钰是有主见的姑娘,她突然灵光一闪,成年迅哥和成年闰土见面时的确生分,可是,童年的他们有说不完的话题啊!
“欧阳,我听乔巧说,你们是一个村的?”纾钰故意岔开话题,表现出很好奇的样子:“那你们小时候就认识吗?她小时候什么样子?”
说到小时候,欧阳眼睛一亮,话匣子也迅速打开了,咧着嘴一笑:“她呀,小时候在我们那里很出名的,不爱穿裙子,爱穿裤子,还爱爬树,抓泥鳅,也不喜欢扎小辫,大家都叫她假小子。”
乔巧也扑哧一笑:“我假小子,那你呢?跟屁虫,你们那些男孩子,都是胆小鬼,爬树还没我爬得高!泥鳅也没我抓得多!”
“我胆小鬼?!每年暑假在家里搞双抢,累死累活,谁帮你的忙?”欧阳故意做出委屈的样子。
“那倒是,”乔巧抿了樱桃小嘴,莞尔一笑,转头对纾钰说道,“你是城里姑娘,估计不懂。双抢就是大暑小暑最热的时候,收割上一茬稻谷和栽种下一茬秧苗,时间特别紧张,腿要长期泡在水里,都变黄了,脸和胳膊要顶着大太阳,都晒黑了,还蜕皮,可惨了!”
“你那时还哭鼻子,说人显黑了不好看,想尽办法要把腿上的黄色弄掉,我看着都着急!”
“结果,你居然出了个馊主意,用那种钝钝的镰刀帮我一点一点刮!疼死我了!”
回忆起村里那些苦中作乐的日子,两个人不约而同哈哈大笑起来。
就这样,在纾钰精心设计的发问下,促使欧阳和乔巧聊起好多孩提时代的往事,少年的情谊犹如芬芳的麦子,一直郁郁葱葱。
最后,欧阳突然真情流露地望着乔巧,傻傻地说了一句:“村里男孩子多,女孩子少,你年纪个头又最小,黄毛丫头一个,我是怕你受欺负啊!”
“我爸罩着,谁敢欺负我?要你管?”乔巧笑盈盈的,嘴上不饶人。小煤球炉上的炭火映在她可爱的苹果脸上,一片绯红如霞。
原来,这就叫青梅竹马。
纾钰看着他俩,不由得深深羡慕起来,为什么我遭遇家暴的时候,大院里多是冷眼旁观,就没有男孩子怕我受欺负,愿意帮我打抱不平呢?
各人都有各人的命吧……
5
不知不觉,就到了要回班里上课的时间。
乔巧坚持要送他去校门口的车站,欧阳则坚持送她们去教学楼底下。两人相持不下。
“你们还是剪刀石头布吧!” 最后还是纾钰出了主意,结果,欧阳赢了。
“那就别送我到教室,让老师和其他同学看到你,影响不好,你只能送我们到校门口雕塑那里!” 乔巧刻意恳求道。
踏着厚厚的雪,三人回到银装素裹的雕塑下,终于,到了分别的时间。
“你快去坐车吧,天那么冷!别耽误了!”乔巧搓着快冻僵的手,跺了跺脚下的雪,故作洒脱的告别。
但欧阳只是在雪中傻傻站着,眼神恋恋不舍。纾钰怀疑,要不是自己这个第三者夹在中间,他会不会说出在唇齿间辗转多时的那一句表白?
但乔巧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慌慌地推了一把纾钰:“我们赶快上去吧!”
“乔巧!你等一等!”欧阳突然大声喊道。
纾钰心惊了一下,想拉住乔巧停下来,乔巧却拉紧她的手,更匆匆地往前走。
“乔巧!”欧阳却快步赶上她们,不由分说,将一大一小两个塑料袋塞到乔巧手上,“一袋是你爸捎我带给你的几节灌肠,一袋是十盒秦淮松饼,我在南京夫子庙买的,你拿去吃,我刚才忘了。”
不是表白。乔巧这才松了口气,却转而嗔怪道,“哎呀,信里跟你说了,不要买东西给我,你都不听!你还在大学勤工俭学来着呢,南京消费那么高,费这个钱干嘛?!你还一口气买十盒!”
“你小时候,不是最爱吃松饼吗?” 欧阳突然孩子气的憨憨一笑。
“你——”乔巧眼中蒙上一层薄薄的雾气,但她忍住泪,头一低,“你——走吧!”
随即,她继续拉着纾钰一路往前,不肯回头。
纾钰却发现,她的手一直在打颤。纤细的指间,一半冰冷,一半温暖。
那时,齐秦写给王祖贤的一首歌在90年代的小县城高中校园辗转传唱着。
轻轻的我将离开你,请将眼角的泪拭去。
漫漫长夜里,未来日子里,亲爱的你别为我哭泣。
前方的路虽然太凄迷,请在笑容里为我祝福。
你问我何时归故里,我也轻声的问自己,
不是在此时,不知在何时,我想大约会是在冬季……
大约在冬季。这雪中的冬季,多年后,纾钰一直不曾忘记。
三、1997年春
1
初春。
冬日的萧瑟已经渐渐退去,冰雪消融,柳梢新绿的时候,班里转来一个叫钟育的外省男孩。
他来自湖南一个山区,头发吊兰一般蓬乱着,古铜色粗砺的皮肤,方正而清瘦的脸,眉头深锁,嘴唇紧闭,不苟言笑,终日穿一身过大的黑色破旧夹克,裹着他单薄的身躯,更显得灰头土脸、老气横秋。
这是一个极为孤僻的男孩,独来独往,独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月考时的成绩也只是中等偏下,纾钰起初对他并没有留意,直到几周之后的一堂语文诵读课。
每个月月末,教语文的戴老师都会抽出一堂课的时间,朗诵一篇班里同学的非应试作文,并提出他的鉴赏意见。
大部分的作文都出自纾钰之手。其实她写的都是与高考议论文无关的人物感怀,诸如,《霸王别姬》里虽败犹荣自刎的项羽;《欢乐英雄》中巾帼不让须眉的燕七;《倚天屠龙记》中自创峨眉剑派的郭襄……
纾钰喜欢这些侠女壮士,以史明志,借人抒情,也是为了激励自己效法他们的榜样。戴老师常常以八个字做为她笔下的人物点评:“侠骨柔情,剑胆琴心。”她深以为然。
但这日,戴老师走上台时,手上拿着几张凌乱的稿纸,表情显得激动而肃穆——
“以前,我们朗诵的不是杂文就是散文,但今天,我要朗诵诗歌,而且还是我们班一位同学的几首诗歌。这些诗歌让我想起很多年前,我在北师大念书时,一位写诗的天才朋友。可惜,时运不济,他英年早逝。诗人会老,会死,但诗不会老,也不会死。”
随即,戴老师拿起稿纸,开始深情并茂的朗诵起来。
《忆》
阳光有些灰
棺木也不洁白
脸颊比淤紫还要紫
风,撕裂黄土
枯瘪成一株冬天的老葵花
麻衣、孝服、指针腐烂
安息的挽词点燃灶前炊烟
轻如头骨
谁的脊背插遍冷箭
谁的青冢蒙羞列祖
瑟缩穿行在
流言与谎言交织的地土
稗子飞扬,麦子荒芜
荆棘铺就庄稼的路
昨夜,梅雨蚕食的昨夜
村庄祭祀,爆竹声中传来祝福
诸灵可曾掖起我缝破的被角?
月光可曾照到你望断的梁木?
90年代中后期,小县城的高中校园流行的还是汪国真和席慕蓉的小清新诗歌,诸如“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刻/为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这种明快浅显的句子,深得少男少女们的青睐。
而这首诗歌的调子冷、暗、硬、钝,普通读者会觉得格格不入,更别说象牙塔里的孩子们。
但纾钰竟然听痴了,好久没回过神来。她在诗中体会到一种似曾相识的悲痛。这是去年夏天,她一步步走向长江,试图自杀的时候,能感同身受的悲痛,只是,她还不知道如何言说,甚至不愿去言说,而这位同学已经用诗歌直面内心的真相……
究竟是哪位同学,能有这么深邃的感悟力和穿透力?
“这是我们班钟育同学写的!我已经好久没看到这么有才情的诗歌了。”戴老师意气风发的赞许道。
班级所有的目光都回头转向坐在最后一排的钟育,但钟育粗粝的古铜色脸上毫无表情,仿佛老师念的诗歌和自己无关。
按常理,以往被点名表扬的同学一般会站起来,带着微笑,礼貌地说上一句“谢谢老师!谢谢大家!”但钟育没有,他一声不吭,反而缓缓的垂下头去,这使得教室的气氛有些尴尬。
所幸,戴老师自己也是性情中人,倒不在意这些世俗小节,只是继续诵读其他几首。风格都和第一首差不多,苍凉、寒冷,频频出现荒山、冻土、枯冢的意象,却又在最后几句中流溢出一丝令人怜惜的温柔。
“钟育同学写过很多诗,自己作了一个诗集,有一两首还在湖南的某个诗刊上发表过,同学们如果对诗歌有兴趣,我下次还可以再念几首……”戴老师最后意犹未尽地问道。
无人回应这一建议。显然,大家对高考语文的兴趣远大于诗歌的兴趣,对金榜题名的兴趣大于发表的兴趣。
2
下课了,受到戴老师表杨的钟育依然孤零零地坐在最后一排,无人搭理。
纾钰突然很想走过去,真心实意地对他鼓励一句:“你写的很好!让我很感动!”
不过她是女孩子,也从未和这个陌生男孩子打过招呼,这样做会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丑?班里有些家伙喜欢乱开男生和女生的玩笑,还是把感动放在心里罢!
偏偏这时,孟槐又拍了拍她的肩,带着半是恭维,半是不屑的语气悄声说道:“纾钰啊,我觉得还是你写的好,文采飞扬,积极励志。他的诗,酸得很,那个词叫什么来着——颓废,对,太颓废了!”
“你又不懂诗,别瞎说!他的水平比我高多了!”纾钰有点反感他的厚此薄彼。她说的是实话,自己那些文章只是旁征博引,格局开阔罢了,可他的诗却能触痛灵魂。
孟槐碰了一鼻子灰,只好悻悻的说道:“我当然是门外汉,不懂什么诗啊词啊,可就算他写得好吧,也别那么拽啊!他在宿舍整天板着个脸,好像谁欠了他钱一样。”
“还有,他那双球鞋脏兮兮的,衣服那个土啊!头发那个乱啊!估计一年都没剪过。上次,我很客气地跟他讲,‘走,哥们,跟我一起理个发去,你顺便买双皮鞋,我请客。’他居然干瞪了我一眼,真是好心当驴肝肺……”
或许,孟槐说的是实话,钟育是土,是呆,是穷,但孟槐言词之间不知不觉中就透露出县城男生对农村男生的偏见和优越感,你自诩慷慨,可谁会感激?
纾钰这才明白,为什么她总觉得,和孟槐普通交流还皆大欢喜,甚至认为他痞得有趣,但一旦深入交流就缺乏共鸣?因为孟槐从小顺风顺水,经历的苦难实在太少了!
而纾钰自己是经历过苦难的,那个叫钟育的男孩也应该是经历过苦难的,否则不会写出那么痛彻心扉的诗句。
“拜托,你少说几句行不行?”她很想反驳孟槐,可是,自己不是那种伶牙俐齿的女孩,而且,为别的陌生男生辩护实在不好意思,于是,推了推乔巧的胳膊,想让乔巧帮忙怼回去。
但乔巧这回却一言不发,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纾钰猜测,估计欧阳又来信了。上次冬日见面,两人都有些心照不宣,只是不愿说破而已。
欧阳是个聪明男生,乔巧考上大学之前,他不会轻易表白,只会默默等待。他对乔巧有把握,只是,乔巧对自己的高考没有把握,所以还是不怎么回他的信。
唉,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3
仲春。
桃花泛红,梨花吐白,柳叶浓绿,四月裂帛,这是江南最好的时节。
“乔巧,你快看!那一片是什么花!太美了!”纾钰俯在二楼走廊上,指着车胤中学院墙外大片大片突然绚烂起来的花海,惊奇的问道。
“哦,就是油菜花啊!村里常见的,”乔巧不以为然的摇头,又补充道,“它的菜籽可以用来榨油,很香,唉,我想我爸炒的菜了。”
“油菜花?我可是第一次看到呢!这个名字有点土,应该叫它金蔷薇才好听!”纾钰凝视着眼前金灿灿摇曳的一片,在蓝天下晕染着,在清风中荡漾着。她眼神迷离,整个心都仿佛醉了。
“乔巧,你跟我一块去油菜花地那边看看吧,我想走近闻一闻它的花香。”
“花的香味都差不多啦。”乔巧又不以为然的摇头,“要不你先去吧!马上二模了,我这还有一堆卷子要做呢!”
自从上次寒假见面后,乔巧开始正视自己对欧阳的感情,为了欧阳,为了南京,为了还不曾表白的爱恋,她得发奋图强,逼自己一把。
“那你好好复习吧,我自己去啰,我到时采几朵回来放宿舍。”纾钰回到教室,把日记本拿了出来,准备摘几朵夹进去。花开堪折还需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刚下楼,偏偏碰到班里的刘辉华同学,他喊道:“秦纾钰,戴老师叫你去他办公室一趟。”
纾钰是语文课代表,她以为戴老师是叫她发油印的语文卷子,没想到,戴老师却让她先坐下,他的表情比平日凝重许多。
“纾钰,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你不能——帮帮新来的钟育同学?”
纾钰一怔。我?帮他?
纾钰一直是戴老师的得意门生,戴老师也愿意和她推心置腹,便直言不讳的说道:“前几天,我朗读钟育的作文,你也听到了,是个很有才气的男同学,但他的身世非常可怜——”
戴老师停顿了一下,然后长长叹了一口气:
“唉,也是带他来这里的老师刚告诉我的。他是个孤儿,父亲车祸,去世得早,家里又穷,母亲落下一身的病,算命的说她前世造孽,刑夫克子,她心里压力大,觉得自己是个拖累,上吊自杀了……”
纾钰的心不断往下沉。钟育是个孤儿?难怪!难怪他看起来那么悲苦!那么孤僻!那么不苟言笑!
还有他的母亲,前世造孽?刑夫克子?绝望自杀的母亲,和祥林嫂一样被礼教所戕的母亲!
办公室骤然变得寒冷起来。只听得戴老师更加苍凉的声音。
“父母都没了,他只能寄住在大伯婶婶家,那是个大家族,一堆小孩子,自顾不暇,婶婶对他也不好。他一边帮忙干农活,一边在他们山区的中学上学,学校也很差……我们学校那个老师呢,跟他有点远亲关系,就把他带到湖北这里,不管怎样,我们这边的条件比他们山区强……争取把他学籍转过来,还不知道转不转得成……”
一个男生版的“灰姑娘”的真实故事。纾钰难过地听着,突然想起了他那首诗:
阳光有些灰/棺木也不洁白/脸颊比淤紫还要紫/风,撕裂黄土/枯瘪成一株冬天的老葵花/麻衣、孝服、指针腐烂/安息的挽词点燃灶前炊烟/轻如头骨
纾钰终于明白了,那是他写给他母亲的悼亡诗啊!
“文章憎命达,一般文章写得好的人,都是经历过很大苦难体验的,也难为钟育这孩子了。”戴老师缓缓点上一支烟,若有所思地望了望窗外。
纾钰觉得揪心,立刻脱口而出一句:“那他真的没别的任何出路了,除了考上大学,离开老家,走得远远的!”
她像是在预言钟育的未来,也像是在预言自己的未来。
“是啊,他诗虽然写的好,但应试作文并不擅长。而且,高考要考的是综合成绩,他另外几门科目都很弱,尤其是数学。”戴老师惋惜地叹了口气,“这样下去,哪怕是考个专科,目前都难考上。”
“老师,您希望我怎么帮他?”纾钰主动问道。
戴老师深深看了纾钰一眼,感受到这个女学生真挚的同理心,不禁赞许的点点头:
“纾钰我知道,你每一科都很平衡,学得也很轻松,又乐于帮助其他同学。所以,我想问问你,你愿不愿意坐到后面跟他同桌?这样,可以平时帮他辅导一下,给他一点督促,这孩子也不爱交际,没什么朋友。”
和他同桌?纾钰略微沉吟了一下,其实凭本心,她是不愿意座位被调动的。入学这几个月来,她一直坐第一排,和乔巧、孟槐,还有周围的几个同学都熟络了,一起学习、吃饭、聊天,她很享受这种轻松愉悦的气氛。
可是,钟育的身世令她产生极大的怜悯,她觉得自己和他很像,都是童年不幸,少年无依,精神上无家可归的“孤儿”。无论如何,她得帮他——就像帮另一个自己!
于是,她坚定的点了点头:“好的,戴老师,我愿意。”
4
“乔巧,你真应该跟我一起去的,那油菜花地实在太漂亮了!到处都是蜜蜂在采蜜;还有,油菜花那个香味呀,跟桃花、梨花都不一样,又浓又酸,还有点甜,但我蛮喜欢的……”
周日的下午,纾钰从油菜花地回来,一面兴高采烈地对乔巧比划着,一面将刚摘来的那一大把油菜花插到放牙膏的塑料杯子里。四瓣小小的鹅黄花朵,宛如婴孩的小手,玲珑剔透,美不胜收。
“我倒更想去看看桂花。欧阳说,南京的桂花才香呢!一到八九月,大街小巷全是桂花味。”乔巧用塑料脸盆洗着存了一周的衣服,满心憧憬的笑道。
今天,乔巧的心情颇为愉快,因为她第二次模考比第一次模考多了20分。如果按这个趋势努力下去,高考考上二本还是很有希望的。
纾钰一面替乔巧的进步高兴,一面又想到钟育可怜兮兮的分数,名次都排倒数了,照此下去,他的确连专科也难以考上,不由得暗暗着急。
她看了看表,胡乱的吃了几块饼干,就径直朝语文教研室走去。
前脚刚进,钟育后脚也跟了过来,见他们都到齐了,戴老师这才语重心长的说道:
“钟育同学,我想跟盛老师说说,让你和秦纾钰同学坐一起,让她平时帮你辅导一下,你不同意,说你喜欢安静,坚持要自己一个人坐最后一排,我们也不好勉强。”
钟育点点头,面无表情。
“但鉴于你二模考试的成绩,数学的确拖了很大的后腿。我后来和盛老师商量,让你每周日下午抽2个小时来教研室,秦纾钰同学给你补转学之前没做过的数学月考题,她一向热于助人,也希望你好好珍惜补习机会。”
钟育点点头,还是面无表情。
他到底在想什么?是主动补习还是被迫补习?纾钰也顾不得揣摩了,给他稍微梳理了一下知识点,才发现,钟育数学基础真是很弱,得花大力气才能迎头赶上。
可是,她越着急,钟育越漠然,还似乎有点心不在焉。而且,他非常不爱说话,问他一些情况,他都是三缄其口,惜字如金,似乎不乐意沟通。
纾钰不禁叹气,男生和男生之间差别怎么可以这么大?孟槐是话太多,多得令人生厌,钟育是话太少,少得令人生畏。
回去的路上,作为临时指派的小老师,她积极性有些受挫,暗想,要不是为了给他补习,我每个周日下午都可以油菜花地里转上一圈,享受盎然春意,费这番功夫,对方还未必领情,有必要吗?
5
不过,第二次补习倒是比第一次顺畅很多。
纾钰意识到,钟育虽然基础差,但头脑并不笨,而且心思缜密,上周补的内容都能记得,不像孟槐,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复习跟走马观花似的。
戴老师在中途先走一步,到语文教研组开高考动员大会去了,办公室便只剩下他们两人。
“不错,比上周有进步!”纾钰检查完他的试卷后,欣慰地点点头,这才留意到,钟育今天居然穿了一件新夹克。
深蓝色的休闲款式,样式清爽而大方,最关键的是,妥帖合身,使得一向灰头土脸的他添了几分少年人的英气。而在此之前,他那件破旧黑色夹克的袖口都快磨平了。看来,孟槐常挂在嘴边的那句“人靠衣装马靠鞍”也有道理。
纾钰由衷嘉许道:“这新衣服很合适你!你还挺会挑的!”
纾钰以为他会表达一声谢谢,或者露出一丝微笑,没想到,他不仅没谢,没笑,反而用鹰隼般犀利的眼睛瞥了瞥纾钰,仿佛她在窥探他一般。
不过,看到她一脸的真诚,他才放松警惕,轻描淡写的回复道:“前几天生日——买的。”
“哦,你也是18岁吗?那应该祝你生日快乐才对!”
“不,19岁,这也是我有生以来最开心的生日了。”他的语气突然变得温柔起来。随即,将这件新外套的领口向上拉了拉,若有所思地继续说道:“我上一次穿新衣服还是4年前,也是过生日,我妈过世的前一周。”
“诸灵可曾掖起我缝破的被角?月光可曾照到你望断的梁木?”纾钰立即想到他母亲的自缢身亡,便小心翼翼的问道:“是——你妈妈给你买的衣服?”
钟育点点头,脸色又变得阴郁起来,似乎陷入对痛苦往事的回忆:“可她没过几天就不在了。村里有几个男孩子看笑话,骂我,欺负我,放学路上,下大雨,故意拿着伞柄子,把泥巴溅到我新衣服上。”
“他们怎么这么坏?”纾钰惊讶而愤怒。
“欺软怕硬,在农村学校,很正常!”他又恹恹地瞥了纾钰一眼,“我跟他们打,打不过,全身摔在雨地里,鼻青脸肿。我大声哭,不是因为疼,是我妈买的新衣服被他们扯裂了,回去后,我告诉我大伯婶婶,他们还怪我不该惹他们……”
他的声音还是很淡漠,没有一丝颤音,仿佛来自空旷的远方,说完,嘴角微微上扬,古铜色方正清瘦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峻和怨恨,仿佛这样薄凉的人间,不值得。
纾钰能想象那个在细雨中撕心裂肺痛哭的少年,如同一匹负伤的小兽,在泥泞中舔着自己带血的伤口……然而,18岁的她不知道此时此刻该安慰些什么。
“奇怪,我跟你说这么多干嘛!”钟育突然摇摇头,显然觉得把自己的脆弱透露给眼前这个并不熟悉的女同学,不够谨慎,有些后悔。
他匆匆地收拾好他那洗得发白的帆布包,背上,转身,推门,离去的最后一刻,他突然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你,学习好,出身好,没受过欺负,你不会懂的。”
门,冷冷一声,砰地关上了,他在门外,她在门内,终究殊途。
6
“我——”纾钰的嘴唇动了动,却在寂寥的空气中归于沉默,心里却在委屈的抗议:不,钟育,你说的,我懂!
往事不堪回首。
小学四年级,10岁。纾钰后排坐着一个年龄和个头都比她大的女孩阿霞。有一次,纾钰无意中把阿霞的一只圆珠笔弄坏了。
阿霞大怒:“你得赔,这笔很贵,要花很多很多钱!”
纾钰求情:“我没钱。我陪你一只新笔好吗?”
阿霞居然诡异的提醒道:“我只要钱!你是没钱,但你家里有钱啊!你拿你家的钱还给我吧。”
阿霞是一个很有心机的小姑娘。她观察到纾钰父亲是一个脾气暴戾,对女儿习惯怒吼的大人,而纾钰是一个脾气温和,对父亲极为惧怕的小孩,于是,便开始不断威胁纾钰,让她偷家里的钱。
“如果你不照办,我就要向你爸爸告状,让他狠狠打你一顿!”
纾钰知道,当时如果父亲知道她弄坏了同学的笔,肯定会打她一顿。因为,她曾把一双鞋垫弄丢过,也曾把一瓶墨水打翻过,父亲就打过她几顿,所以,她是宁可被逼偷东西,也不肯对父母说真话的。因为,她太害怕那些巴掌了。
纾钰只好战战兢兢地言听计从。
“放学后,我跟你一起回你家,你乘你爸妈还没下班之前,去他们抽屉拿钱,我就在你家大门口望风。你胆子要大一点!”
一次,两次,三次,阿霞总嫌钱还不够……
“我觉得,给你的钱已经够多了。”
“当然不够!”阿霞笑得极为邪恶,“你怕了?那好,我一会儿放学去你家,当面告诉你爸,你偷了你们家的钱……”
“你千万别说!好吧,我听你的。”
多少年过去了,纾钰已经记不得她究竟从家里偷了多少零钱给阿霞做赔偿,那绝不是笔小数字。
但她至今都还记得,阿霞从她手里接过钱时,脸上那种操控傀儡的得意表情,也至今还记得,自己既惧怕父亲知道她弄坏了同学的笔、又惧怕父亲知道她偷盗了家里的钱的绝望心情。
不幸中的万幸,阿霞后来辍学了。不过临走前,还恶狠狠地对她恐吓道:“小家伙,我以后还会来找你的!”
纾钰害怕极了。还好,这恐吓并未成为事实,但却象噩梦般笼罩着她的小学生活。
很多年后,她才知道,其实,相当多受到校园霸凌的孩子背后,都有一个漠视孩子甚至欺负孩子的家庭,这就是弱肉强食的丛林社会缩影。
…………
而很多年前的她,只是默默地锁好语文教研室的门,默默地走在校园里。
正值黄昏,校园的名曲音乐依然汩汩流淌。但这次,她听到的却是萨拉萨蒂小提琴协奏的《流浪者之歌》。凛冽、悲怆、锥心刺骨,和凯丽·金萨克斯管的《回家》完全不一样的风格,却和她的心情如此一致。
钟育!这种家庭歧视和校园霸凌,你以为——我不懂吗?你我都是歌里的流浪者,我们都被欺负过,伤害过,隐忍过,无家可归过,我们只有一条路,考上大学,远走高飞,我们一定要加油!
她内心无声的呼唤着……
7
从那天以后,纾钰立下了一个心愿,一定要帮钟育把成绩提高上去。
她特意做了一张高考前的数学补习计划表,然而,就在第四次补习的前一天,这些计划竟然全被打乱了,生活总是比戏剧还戏剧。
那日,下晚自习了,正好轮到她和乔巧做本周值日生,打扫班级卫生。
教室一共分四组,乔巧打扫西边两组,她打扫东边两组。扫完后,她发现坐在第一排的同学没把桌子放正,导致后面七八排的桌子全都歪斜,扭扭曲曲的像一条毛毛虫,实在有碍观瞻,于是,她便开始费力地移动和摆平每张桌子。
挪到倒数第二排同学林霜的座位时,她已经筋疲力尽了,桌腿一震,两手一松,啪地一声,一个天蓝色的笔记本从林霜抽屉里滑落出来,好些豆腐块状的小纸条儿从笔记本里飞出来,散了一地。
小纸条是90年代小镇高中女孩们之间最重要的交流平台,纾钰也经常和乔巧她们鸿雁传书,所以见怪不怪。她蹲下去,赶快捡了起来。
然而,只是余光微微一瞥,她震住了。
林霜:
我少时家贫,双亲已逝,在那个大家族中倍受冷眼,尝尽炎凉,我一直觉得自己就像世间的一个多余人……谢谢你对我无微不至的关心,谢谢你给我分享的饭菜,谢谢你从家里给我带的这些水果……这是我第一次从冰冷的人世间感受到温暖,就好像黑暗中的一束明光,令我此生难忘!
钟
她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眼光又定格在另两张纸条上。
霜:
你送我的外套,是我这4年里的第一件新外套。穿上,从此我就能抵御世间一切冷雨,一切酷寒。
命运固然颠沛,但我能在异乡遇到你,就像孤儿希斯克利夫能在异乡遇到善良温柔的凯瑟琳,都是注定。你就是我复读这一年“呼啸山庄”里的女孩。
有时,我真羡慕少年时代的希斯克利夫和凯瑟琳,他们像大自然的精灵一样,可以牵着手在约克郡的荒野上尽情奔跑!可我们却不得不天天枯坐在这拥挤的斗室里,搏斗一个看不到未来的高考,多少次,我只能默默凝视你的发梢,你的背影,聆听你写字时的沙沙声。
我心,你知,你心,我知,能彼此相知,我何其有幸!我发誓,今生,非卿不娶!你是否也愿非我不嫁?无论你我高考后散落何方,我定不负这份相思之意!
记住,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乃敢与君绝!
钟
霜:
你哭了,你为何要哭?你知不知道,你的每一颗眼泪都令我心痛如刀绞……
你说你很为难,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如此渴望一个承诺,就如鱼渴望他的海洋。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难道这样的愿望也是奢侈?
凯瑟琳曾说,她和希斯克利夫是一个模子雕凿出来的灵魂,他比她自己更像自己。灵魂的另一半。
她深深爱着他,却终究负他而去,为了舒适和体面,嫁给有权有势有钱还潇洒多情的林顿,每次读到这里,我的心比希斯克利夫本人还要伤痛!
他哭泣,他绝望,他归来,他复仇,他看着她在自己怀中负疚死去,他日日夜夜在窗边等待她亡灵的呼唤。
直到有一天,他挖开她的棺木,看到她宛如儿时的面容,他才明白那呼唤的意义乃是指向另一个世界的重逢。
他躺在那块和孩童时代的她一起躺过的橡木床上,四天后平静地绝食而死,希斯克利夫最后终于与凯瑟琳合葬一墓,获得永恒的安息。
对他来说,死亡不是终点,而是起点。对我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
这张小纸条上没有落款,只有一个暗红的血印,血印中一行小字:
愿以我指间血,换你眸中泪。
8
地上还有很多的小纸条,纾钰不敢再看,她的手开始颤抖。
其实,无论是在高考应届班,还是高考复读班,男生喜欢女生或者互相喜欢的事屡不见鲜,但大多如古典朦胧诗,含蓄腼腆,心照不宣。
稍为大胆点的,也就限于欧阳那样,只是用一个眼神、一句问候、一件礼物绕弯子试探,连“我喜欢你”这几个字都那么小心翼翼克制着。
而像钟育这么炙热、滚烫、含泪带血的告白,也就梁祝中的梁山伯与祝英台,或者孔雀东南飞的焦仲卿和刘兰芝才有,可是,那些毕竟都是虚构!平生第一次发现身边同学如此痴狂的真实爱情,纾钰真是有些懵了,随后,才恍然大悟。
原来,钟育不愿意调整座位,不是因为习惯独处,而是因为林霜坐在他前排;
原来,新外套不是钟育自己买的,而是林霜送他的生日礼物,也是他这19年来最开心的一个生日;
原来,钟育喜欢林霜很久了,然而,这可不是一般的喜欢,已经上升到爱、嫁娶、生死的高度了;
林霜。永远那么温婉,那么柔细的林霜。不爱说话难以猜透的林霜。空谷幽兰如谜一般的林霜。送菜、送苹果、送新衣给孤儿钟育的林霜。她到底是——怜悯他还是喜欢他?她为什么要哭?
纾钰脑子里乱乱的,颓然站起来,不由自主退后一步,却撞到旁边的椅子,椅子重重地翻倒在地。
乔巧闻声赶快跑了过来,惊讶的问道;“纾钰,你怎么了?脸色煞白煞白的?”随即,眼光落到她手中颤抖的纸条上。
教室中的昏黄灯光在夜色中突然变得如此刺眼。
“……天啦!原来真是这样!我其实猜到了五六分!”乔巧看完后,一边叹气,一边摇头,环顾四周无人,赶快蹲下来,眼疾手快地帮忙把所有的纸条收拾起来,整整齐齐放到林霜的天蓝色笔记本里。
然后,乔巧拉起纾钰的手,匆匆地往教室外走,“去老地方再说!”
“老地方”是学校的萤火虫研究所,校门东北角一间独立小楼,据说校方为了致力于萤火虫的生态保护和自然教育,特意开辟了这块方寸之地。
有一晚,她俩好奇心发作,溜进小楼,到处寻找萤火虫星星点点的踪迹。结果,萤火虫没有发现,却发现了小楼后门前的石桌石椅。
此处偏僻清冷,无人问津,反倒成了她俩绝佳的秘密基地,不方便在教室和宿舍说的悄悄话,在这方寸之地,都可畅所欲言。
这晚,坐在萤火虫研究所安静的石椅上,乔巧叹了口气:“这几天,我好几次发现林霜在宿舍里,一个人悄悄哭呢。我们问起的时候,她就说重感冒,鼻子塞了,眼睛难受,不停拿毛巾洗脸,其实是在掉眼泪呢!”
“我怎么不知道?”
“你呀,某些方面,细腻起来比谁都细腻,但某些方面,迟钝起来又比谁都迟钝!”
纾钰赧然,她自己一向特立独行惯了,回到宿舍就躺到自己的上铺,不是倒头大睡就是写写画画,虽然和大家也是一团和气,但很少关注其他室友的一举一动。
“那按你这么说,钟育喜欢她,她不喜欢钟育,被他弄得很烦,所以才哭?”
“我觉得,也不是那么简单,你没发现,林霜其实跟钟育挺像,都——多愁善感!我觉得,他们应该是彼此真心喜欢的,但钟育没有把握,太着急了,患得患失,给林霜压力,要什么承诺,所以,林霜不知道怎么处理,才哭的!”
纾钰猛地想起了信中的内容,希斯克利夫、凯瑟琳、呼啸山庄、背叛与归回、分离与重逢……是的,承诺,因为他太怕失去她了!
“唉,就算她现在承诺了,有什么用啊!现实摆在这里呢!要是考不上好一点的大学,根本没有什么希望!”乔巧无奈的叹了口气,像是在感慨钟育和林霜,又像是在感慨欧阳和自己。
纾钰一听,也不禁埋怨道:“钟育也真傻,干嘛不等考完再说?你看看欧阳,人家都考上了,跟你还发于情止于礼,没正式表白呢!”
“是啊,而且,他们在一起的难度比我们大好多。”乔巧沉吟片刻,面色凝重的摇摇头,“我家跟欧阳家都是农村的,家里条件都差不多,父母也都好说话。林霜和钟育两家就差太远了!”
“怎么了?谈个恋爱跟他们家有什么关系?”纾钰不解的问。
“这你就不懂了,林霜爸爸是砖瓦厂干部,心气挺高的。林霜估计应该能上个本科吧,人长得也漂亮;钟育是农村的,还是湖南外地的,长得也不帅,成绩又不好,唉,我觉得,就算钟育考上了,林霜爸爸那一关也很难过得了……”
纾钰还从未像乔巧这么“现实”地去分析过问题,她倒不觉得,钟育和林霜不般配。如果是真爱,一定可以超越城乡差距、贫富差距、地位差距之类世俗之见!
只是,想到他们这么年轻,就要接受父权社会严苛的审阅,回去的路上,她的脚步不由得也变得沉重起来。
9
回到宿舍,纾钰仔细观察,发现林霜果然比平日更加沉默寡言,偶尔不得不说一两句,笑容也像挤出来一般,神情恍恍惚惚——看来,这个女孩真是处在为情所困之中。
纾钰更加担心了。如果说,在教室里,她还只是惊诧;在萤火虫研究所门外,她还只是叹惋,现在,她开始愤怒起来。
她在日记本上毫不留情的写下自己的责备——
钟育,你这个笨蛋!真是耽误你自己,也耽误了她!
你太不理智了,现在是高考冲刺需要全力以赴的阶段,你怎么可以陷入这么不可自拔的爱情里?你会毁了自己的前程!
你爱她,就应该为她着想,你为什么不默默放到心里,等过几个月后再表白呢?你怎么可以在这个节骨眼上轻易开口说爱说嫁娶,影响她的学业和心情呢?到时候,被她爸知道是“早恋”耽误了学业,不恨死你才怪!
还有,像你和我这种孤儿一般缺乏正常家庭温暖的孩子,自强、自立、自由,才是第一的;风花、雪月、爱情,是第二的!没有自由,哪来爱情?你怎么就不知道轻重缓急呢?
你,一个堂堂男子汉,为什么就不能像我一样坚强冷静呢?我还只是个女孩子呢!你实在太傻了!
写完日记,心里的恼怒更是翻江倒海,纾钰突然觉得,自己有“义务”让钟育醍醐灌顶!
终于,捱到了第二天下午,进行第三次数学补习的时间,她打算对他旁敲侧击一番。
钟育穿着那件灰色新外套走进语文教研室的时候,神情依旧漠然。
“钟育,你——最近还好吗?”她强笑着,摆出一副知心大姐的架势,试探地问,“有没有什么烦心事?”
钟育一听这话,又立刻开始警觉了,皱了皱眉,狐疑地打量着她:“我很好。”只是三个字,惜字如金。
钟育毕竟不是乔巧,不是她的闺蜜,什么事都愿意豆子般倒出来,他和她甚至连正常的友谊也才刚刚建立而已。纾钰便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这个私密话题了,只得按部就班地接过他的卷子开始检查。
空气如此的沉闷,两人各有各自的心事。
纾钰检查完毕,发现他这次有些马虎,好几道很简单的题,居然都答错了,她主观臆断着,一定和他恋爱分心有关,便很有些气恼了。
“你明显就是心不在焉!这几个题上周讲过的呀!” 纾钰的语气透着急促的责备,“你能不能用心一点?”
钟育古铜色的脸立刻沉下去,把自己竖成一只坚硬的刺猬:“我怎么不用心了?你不要以为你学习好,就可以论断别人!”
“你——明明——你!”她很想一针见血,揭穿他的小秘密,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她虽然性格大气,但毕竟是女孩子,怕失了分寸;而他虽然是男孩子,天生有一种诗人的敏感,如果说破,会不会恼羞成怒?
这次补习,自然不欢而散。纾钰看着他悻悻而去的背影,觉得自己栽培的苦心真是白费了,更是又焦急又愤懑。
“绝对不能这样下去。必须尽快让他慧剑斩情丝,静下心来学习!”纾钰脑子乱乱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她想,自己没办法唤醒他,目前唯一可以求助的,就是老师了。老师一定有经验有智慧解决这个难题!
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戴老师,可偏偏戴老师这几天生病回城调休了,目前,也只有班主任盛老师可以指望。如果说戴老师的风格像是慈母,那么,盛老师的风格则如严父,可能这高考的节骨眼上,也许严一点更好!
她顾不得斟酌字句,拿出一张白纸,一口气急匆匆地写道:
盛老师,
有个事,很急!我们班钟育同学喜欢上林霜同学,林霜现在情绪不稳,钟育也深陷其中,麻烦您开导一下他们。我也是意外知道的,您也别问我细节,反正,希望您务必帮助他们走出来,先以学业为念。
落款处,她毅然写上自己的名字。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
然后,她将纸条塞进信封,又放到了讲台上。
10
几天之后,钟育被班主任盛老师叫去“谈心”,自然,他很快也就知道了谁是始作俑者。
课间时分,钟育突然走到纾钰面前,声音冰冷:“秦纾钰,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说什么?难道骂我一顿或揍我一顿?纾钰并不觉得自己做错,毫无畏惧的跟着他来到教室外面的走廊。
然而,他久久不说话,只是看着走廊外面那片草长莺飞的油菜花地。
“你——要说什么就快点说吧!我还要回去复习呢!”纾钰看到他这样沉默,心里反而难受起来。
他霍然转头,眼神悲愤:“你觉得自己做的很对,是吧?”
她坦然迎视他的目光:“我是为了你和她好!”
他气得发抖,但声音始终低沉:“你想弄得满城风雨吗?你想把我逼到绝境吗?你太过分了!”
然而,纾钰没有体会到他这句话里的痛楚,反而被这句话里的尖锐所刺伤。我过分?我是搬弄是非的女生吗?我不过是希望你儿女情短,英雄气长点!
“你——真是好心没好报!” 纾钰气冲冲地丢下他,转身而去。
“我告诉你,我再也不补习了!谁稀罕!”身后,传来钟育愤怒的声音。
纾钰的眼泪在打转,拼命忍住,却终于,还是不争气的掉了下来。
她以为,他跟她经历过相似的苦难,可以成为朋友;没想到,一个转身,竟成了敌人。
从那以后,纾钰和钟育形同陌路。
而林霜本来就是很内敛的女生,流过几次眼泪后就更加缄默了,也从未跟宿舍任何女生提起自己的心事。
班主任老师很快对班里进行了座位大调整。钟育还是坐在最后一排,林霜被调到前几排,而纾钰也被调到了中间,乔巧不再和她同桌,孟槐更是调得离她远远的。
一切变动之后,似乎又回归了往日的风平浪静……
四、1997年夏
1
初夏。
这一年的春天匆匆而过,经过几场沥沥淅淅的透雨,转眼入夏。粉的桃花、白的梨花、金黄的油菜花早已谢了一地,但枝繁叶茂的树间,色彩反而丰富起来,浅绿、浓绿、墨绿、褐绿……校园围墙上郁郁葱葱的爬山虎也日渐迤逦,甚是好看。
初夏的夜,比春天暖,但又渗着一丝刺骨的凉意,这日,下完晚自习后,素淡的月光穿过树阴,漏下一地闪闪烁烁的碎玉。她们回到宿舍,洗洗涮涮,已经是晚上10点。
突然,宿舍外面就叩响急促的敲门声。“林霜在吗?”
熟悉的低沉的声音,是钟育!纾钰心里咯噔了一下。
林霜似乎有些踌躇,不想理会,但那敲门的声音更急了。林霜叹了口气,从枕头下抽出一本黑皮的书,决然地打开了门。
纾钰只听到钟育缈缈的一声问话:“为什么?”和林霜幽幽的一句回复:“我爸昨晚来学校了……”然后是他们走远的脚步声。
宿舍姐妹们面面相觑,但都不言语,继续洗漱的洗漱,刷题的刷题。
很快,林霜就回来了,纾钰注意到她脸上少有的苍白。她近日可是瘦了许多,纤弱的身子仿佛再走两步就要倒下去一般。
她机械地坐到床头,机械地拿起一本高考政治模拟试卷,机械地盯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然而,片刻,那急促的敲门声又响起来了。
林霜变了脸色,声音却还是那么温婉柔细:“我睡了,你回去吧!”
“你有东西忘拿了!”钟育哑着嗓子,在门外执意徘徊不走。
林霜面露难色,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坐在门口床位的乔巧。乔巧心神领会,开了门出去,很快又关门回来,手上拿着一本黑皮的书,径直递给林霜,小声的说道:
“他让我把这本书给你,还让我转告你一句‘送出去的信物,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林霜接过书,虚弱的笑道:“谢谢!”马上低下头去,后来,干脆拉了帘子,把自己深深埋在被子里。
宿舍里静悄悄的,气氛非常凝滞,各位室友都蹑手蹑脚的坐到床上,默默温书,不敢像平日那样说说笑笑。
乔巧则轻轻走到纾钰跟前,对她使了个眼色,纾钰明白是去“老地方”见面。
然后,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宿舍。下楼的时候,经过水房,远远看到一个黑影巍然不动。都这么晚了,怎么还会有人在水房打水?
待走近一看,竟然还是钟育,坐在水房的石墩边,低着头,捧着脸,小声啜泣着,如一匹负伤的小兽。
她们俩彼此互望了一眼,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折了回去,绕道一圈才来到萤火虫研究所的后门,石桌石椅都如此冰凉,比月色还凉。
乔巧长长叹了口气:“唉,看得我难受死了!他们应该是分手了,外在压力太大!你不知道,我把那本书给林霜的时候,她那眼泪呀,吧哒吧哒的,把卷子都打湿了,她还忍着不肯哭出声来,要是我,一定要好好大哭一场,出丑就出丑!”
“那本书——是《呼啸山庄》吧?”纾钰好半天才闷声问了一句。
“你怎么知道?讲什么的?书页都皱巴巴的!为了一本破书,送来送去,哭来哭去,也真是文人做派!”乔巧不解地摇摇头。
“那本书是他们的信物,希斯克利夫和凯瑟琳,爱情悲剧。钟育入戏太深!”
“所以才说,他们是文人做派嘛!不过,我真是看得揪心,这个在宿舍掉眼泪,那个在水房抹流泪,唉,如果没有高考,是不是他们就用不着这样惨?”乔巧迷惘的问道,“我希望我跟欧阳可不要像他们那样苦哈哈的!不过——我真怕!”
一个是枉自嗟呀,一个是空劳牵挂,难道被高考压抑的爱情,注定要用眼泪还债吗?纾钰沉默了,乔巧也沉默了。
清朗的月色渐渐变为昏黄。好半天,乔巧突然轻轻摇了摇纾钰的手臂:“纾钰,我觉得,你当初不该插手,不该告诉老师的!感情的事,应该让他们自己解决!”
乔巧一批评,纾钰马上激动起来,义正词严的说道:“我要是不插手,他们只会越陷越深,高考只有2个月了,他们都毁了!林霜还有退路,考不上可以先在家里待业,顶她爸爸的班,或者去县城里做女工;钟育呢,回那个村?回他大伯家?他考不上,在家里连猪狗都不如!”
说到这里,父亲当年那歇斯底里的咒骂又回响在耳边:“考上了,我们把你当坐上宾;考不上,我们会把你踩在脚下,当蚂蚁,当垃圾!你听到没有……”
暴力家庭的孩子没有退路。
乔巧见纾钰说得慷慨激昂,终于把憋了很久的话也一鼓作气倒了出来:
“我知道你是好心,可你告诉老师,以老师那一套处理方式,他们就能冷静下来呀?棒打鸳鸯散?没准适得其反呢!你没听说过吗?罗密欧与朱丽叶效应,阻力越大,感情越深!
“你要是不插手,就算他们因为谈恋爱都没考上,那也是他们自己的选择,自己选择,自己承担后果——与你又没关系。你干嘛干涉他们的自由?”
“我——”纾钰怔了,一时竟然答不上来。
“纾钰,我是心疼他们,但我更心疼你!每次提到钟育,你就好大情绪,可激动了!我是和你熟,知道你个性,不知道的人,还会误以为你是喜欢他!你这又是何苦?”
“我——”纾钰又怔了,一时竟然答不上来。
回去的这个夜晚,纾钰第一次难以入眠,一直在思考着乔巧推心置腹的逆耳之言。
自己喜欢钟育?不,不,从审美角度,他压根不是她钟情的男生类型。但得承认,自己对他是有特殊感情的,像——难兄难弟的那种,对,都是缺乏正常家庭关爱的难兄难弟!所以,她何等希望他跟自己一样,早日努力考上,早日逃离故乡,并付出了不少心血。
结果,他居然没有跟随她的目标快马加鞭,反而停下脚步陷入爱河,她觉得他背叛了这个难兄难弟的联盟,她愤怒的背后,是否有某种不易察觉的受伤感和控制欲?
她一向追求个人自由,可是,为了让他获取“远走高飞”的自由,却干涉了他“谈情说爱”的自由,这是不是一种反讽?为了高考利益,就应该牺牲个体恋情,这种天经地义的逻辑正确吗?她是否扮演了一个道德审判官的角色?
18岁的她内心充满矛盾,一会儿觉得自己做错了,一会儿觉得自己没做错,一会儿觉得委屈,一会儿又觉得后悔,五味杂陈,莫衷一是。
但她并没有功夫深思,过几日就是最重要的第三次模考了,她得全力以赴应对。
终于考完,她的分数仍是第一,且比第二次模考高了一些分,但她这次却高兴不起来,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在三模分数公布的那个夏夜,月朗,星稀,人寂,她凝望着温柔泻在窗台上的月光,突然明白过来,是非对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应该主动向钟育道个歉。分数有价,但情义无价。
那晚,她想好台词,想好表情,想好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握手,甚至想好他若不接受道歉,自己如何有礼有节的退场,心中不觉释然很多。
第二日一早,她兴冲冲来到教室,朝他的座位望去。
然而,竟然——是空的。
2
第三日还是如此,她心里涌起某种不详的预感……
第三日,上午最后一节是语文课,戴老师步履凝重的走进教室,站到讲台中央,环顾了一圈下面的学生们,似乎若有所思。
随即,他缓缓说道:“又到了月末的语文诵读课了,本来今天我还想朗诵几首钟育同学的诗歌,但是,钟育同学今天一大早离开,回湖南了,我刚从长途车站送别他回来。”
钟育回湖南了?!纾钰大惊,握笔的手一个颤抖,圆珠笔颓然掉落到地上,而乔巧则向她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再看林霜,更是把头埋得很低很低。
“他的学籍没转过来,只能回湖南考,湖南比湖北高考竞争压力还大,他家里人又觉得他成绩很不理想,就让他别读了,跟同村的年轻人一起去广东打工,他同意了。”
打工?同学们颇为惊讶,小声议论了起来。其实,90年代中后期,广东东莞一带涌现大量服装厂、鞋帽厂、玩具厂,湖南、湖北、四川等地不少打工的高中生蜂拥而至,将自己溶化成庞大机器流水线上的一颗螺丝钉。
不过,对于“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高考书”的复读生们而言,那还是很遥远的另一个世界。
“我也觉得有些可惜——钟育同学是很有写诗才华的。”戴老师的语气透着悲悯,“不过,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要承担的命运,人,要自己成全自己。”
戴老师说到这里,沉吟片刻,目光缓缓划过每一位同学的脸庞。
“同学们,你们今天坐在这里,再过两个月,你们就要各自分散了。有一部分同学会考到大学,有的读重点,有的读二本,有的读专科,还有一部分同学会没考上,直接走入社会,和钟育一样。
我看不少同学在桌子上贴条——‘不破楼兰誓不还’这固然很好,但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升学率一半一半,这是你们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从世俗角度来看,高考分数高低也把人分成高低三六九等,你们如果考差了,考砸了,肯定也会有很大的心理压力,但是,我提前给你们一个忠告,把眼光放远放宽一点,不要以成败胜负论英雄,更不要自暴自弃自我贬低。因为人生很长。
就拿我自己来说,我北师大中文系毕业后,因为文革挨整,被下放到这里,后来又因为种种原因也没调回去,而我很多同学继续留在了北京。有的,在市教委或区教委做领导;有的,在师大附中或人大附中做教学;还有的,在高校做科研做学术,很做出了些名堂。
我呢,既没有当官、发财、出名,在这个芝麻大小的县城的二流中学当普通老师。按世俗成功来看,可以说是同学里面混得比较差的一个,那么,我的人生是不是就比其他同学失败呢?我是不是就一生荒废了呢?
我年轻的时候,也这样用世俗标准论断过自己,否定过自己,觉得一生不得志,很不平衡,也不开心,但后来,随着阅历的增加,我慢慢不这样看了。我发现,衡量人生价值的,不是外在的功名利禄,而是内心的丰富、宁静、热爱。
我一只在最基层做语文教学的改革尝试,我为什么给你们推荐好书?我为什么让你们拓展观察的视野?我为什么鼓励你们放开手脚去写作?是希望你们能够体会,语文不只是应试工具,而是一种美,一种可以对抗苦难的力量,文字它自己是有生命的!虽然,现有教育体制之下,我能做的非常有限,但做一点算一点。
我现在已经50岁了,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不敢有什么桃李满天下的抱负,但哪怕能在一两个学生心里种下启蒙的种子,很多年后有一两个学生记得我今天说的话,我就感到很满足了。
今天,送钟育上车前,我对他说,无论在什么时间,无论去什么地方,无论要不要参加高考,考多少分,你都要保持多阅读、多思考的习惯,这样才能保持头脑的清醒和内心的自由,不至于走入社会后自我迷失。我把送他的这话也送给你们。也希望你们走过高考战场后,都能找到自己真正的宁静和热爱!”
孩子们静静的听着,鸦雀无声。
3
下课铃响,戴老师步履沉重的离开了。
说实话,大部分家长和老师明明暗暗给出的训诫都是:“你们一定要考上,要考好,如果考不上,考不好,人生就完蛋了!反之,你们会拥有一路开挂的人生。”
所以,学生们也毫无怀疑的坚信,高考考分是衡量12年寒窗苦读价值的唯一准绳——和马克思主义一样颠扑不破的绝对真理。
但戴老师今天的这番话——“不要以成败胜负论英雄”是和主流价值观背道而驰的,这番话显然并不励志,也不鸡血,更不合时宜。
但纾钰听得很动容,她觉得戴老师说到自己心里去了。只是,她才18岁,没有足够的人生阅历去深入理解这番话的内涵,只能飞快地在日记本里记下老师的只言片语:
“把眼光放长放宽一点,不要以成败胜负论英雄。”
“衡量人生的不是外在的功名利禄,而是内心的丰富、宁静、热爱。”
“保持多阅读、多思考的习惯,这样才能保持头脑的清醒和内心的自由。”
然后,她还在后面特意加了一行小字:“戴老师,谢谢你在我心里种下启蒙的种子。”
合上日记本后,突然又想到钟育的离开,她心里懊恼而惆怅,钟育,你竟然不跟大家告别一下?你竟然连一个道歉的机会都不肯给——我吗?你为什么不多等我一天?
纾钰情不自禁地朝林霜坐的位置望去。林霜依然低着头,打开她的饭盒,筷子在饭菜中拨来拨去,像是在画圈,最后一口未动,又合上了,继续拿起一本复习资料,翻来翻去。
永远那么温婉、柔细、空谷幽兰一般的林霜……她是否曾为钟育的离开悄悄大哭一场?她是不是就像《呼啸山庄》的凯瑟琳那样复杂,表面如湖水不起微澜,内心却有一座澎湃的岩浆?
纾钰又情不自禁地朝钟育坐的位置望去。桌面收拾那么空,空得令人心悸,就好像他从未在这个班级存在过。不,不,他存在过,爱过,恨过,留下过那些刻骨铭心的小纸条!
“你送我的外套,是我这4年里的第一件新外套。穿上,从此我就能抵御世间一切冷雨,一切酷寒。”
她重新回忆起那些小纸条上的话,突然恍然大悟,为何钟育那么痛苦的,炙热的,激烈的爱上林霜?
因为——这是他在苟延残喘的应试压力和家庭阴霾下唯一的温情寄托啊!
我是不是毁了他的这份情感寄托?我是不是拆散了他们?18岁的纾钰心里,涌上一阵又一阵的内疚。
“我还有道歉的机会吗?”
伴随这一声小小心愿,从青涩少年直到婆娑中年,一晃25年过去了,她都再也没有打听到这个男孩的下落……
4
仲夏。
蝉开始鸣叫,树开始浓绿,蛙声开始聒噪,而提前填报高考志愿的时间也开始到来。
志愿档案袋发下来了。纾钰不假思索,一气呵成。
重点本科、普通本科、专科的第一志愿,全都填的是北京的高校。依次是北京广播学院、北京印刷学院、北京物质学院。
而专业填的都是新闻传媒方向,她不算热爱,只是好奇,也许将来做一个记者可以走南闯北,浪迹江湖。
她也看了看乔巧的表格,每一栏填的都是南京的高校。
“唉,欧阳让我填的,我觉得都是白填,填了也考不到南京。”乔巧带着愧色,无奈的摇摇头,“欧阳估计要对我失望了。”
纾钰拍拍她的肩:“如果欧阳表示对你失望,就只能说明他势利眼,你干脆就别跟他好了!我再给你找一个!”
乔巧扑哧一笑,小声叹气道:“他可能不会这么想,其实是我自己这样想,我自己对我失望吧。”
“戴老师上次不是说了吗?不要以成败胜负论英雄,别自我贬低,你就放松心态,正常发挥好了!”
正说着,教室的另一头传来孟槐自嘲的声音:“哈,我重点志愿和本科志愿都是抓阄瞎填的,抓到哪个填哪个;考个专科我就很满意啦……”
她闻声望去,自从上次班主任盛老师调整座位后,孟槐坐到了西边第三排的窗口,而她坐到了中间第六排,正好是一个斜角,她跟他说话的机会就少了很多。
无论老师是有意还是无意为之。这种调动反而成全了她的心愿。
她可以远远看着他,穿着一袭白色棉质衬衫,灰色修身长裤,潇潇洒洒走进教室,然后坐下来,有点心不在焉的托着腮帮,看着窗外。也因为隔得远远的,她听不到他贫嘴的声音,只能看到他俊朗的侧影。
帅气的眉,明亮的眼,挺直的鼻梁,棱角分明的轮廓,嘴角一抹似谑非谑的俊朗微笑,就像王尔德笔下道林·格雷的艺术肖像一般。
这个少年在夏季窗前眺望的剪影,还有在冬季雪中独行的剪影,从此定格,多年后回首,仍将是记忆中的倜傥风景。
她在日记本上飞快的画下一张卡通男孩的脸部速写,犹豫半天,才写下一行小得不能再小的小字,“谢谢MH,在冬天和夏天,变成一颗盐柱。”
不写名字,只写拼音;不写明语,只写暗喻。即使是很清浅的心动,不让别人猜到,甚至不让自己知道。
只是,不可以深思,高考要紧。
5
盛夏。
教室天花板上的风扇一圈一圈的运转着,不知疲倦,正如在题海战术中汗流浃背的孩子们。
高考倒计时的指针也是一圈又一圈的加速运转着,10天、7天、5天、3天……
最后的那日下午,班主任盛老师突然买了一堆饮料和零食来,
“同学们,这一年来,我是天天催着、逼着、赶着你们复习,连前几天香港回归我也没给你们放假,就是生怕你们浪费丁点儿时间,个别同学我还得去宿舍敲门叫醒。”他的眼睛不由自主的瞄向纾钰。
“但我也没办法,你们有很大压力,老师我也有很大压力,高考上线指标的压力。还好,这一年,我们能互相理解,争取双赢!明天呢,你们就要上战场了,今天,我们就不复习了,大家放轻松一点,我挑了几首励志歌曲,大家一起唱,给明天打打气!”
大家拼命鼓掌,仿佛那种千军万马挤独木桥的萧杀感已经提前卸了下来。
班主任盛老师爱好唱歌,也很有感召力,这一年来,每每看到学生们学习劳累,面露疲惫的时候,便让大家合上书本,同声齐唱一些励志歌曲,以鼓舞士气。
而这最后一课,选的几乎全是当年流行的港台金曲,郑智化的《水手》、《星星点灯》;叶启田的《爱拼才会赢》;周华健的《真心英雄》;张雨生的《我的未来不是梦》……
孩子们一首接一首的唱了下去,气氛渐渐白热化,那些为了高考所流过的汗水和泪水,那些为分数所蹉跎过的青春和梦想,在酷热的教室上方冉冉蒸腾着……
“好,现在是我们最后一首歌了——张学友的《祝福》,我祝福你们每个人都杀出重围,考出高分!”盛老师双手一合,十指交叉,对孩子们做抱拳作揖状,声音慷慨而洪亮。
“这样,东部两个组同学唱第一段,西边两个组同学唱第二段,全体合唱第三段,然后,互相和周围同学握个手,祝福一下,好不好?”
东边两个组的同学轻轻的唱,西边组的同学静静的听:
不要问/不要说/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一刻/偎着烛光/让我们静静的渡过
莫挥手/莫回头/当我唱起这首歌/怕只怕/泪水轻轻的滑落
愿心中/永远留着我的笑容/伴你走过每一个春夏秋冬
西边两个组的同学轻轻的唱,西边组的同学静静的听:
几许愁/几许忧/人生难免苦与痛
失去过/才能真正懂得去珍惜和拥有
情难舍/人难留/今朝一别各西东/冷和热/点点滴滴在心头
愿心中永远留着我的笑容/伴你走过每一个春夏秋冬
当大家一起开始合唱——
伤离别/离别虽然在眼前/说再见/再见不会太遥远/若有缘/有缘就能期待明天/你和我重逢在灿烂的季节
此刻,这些十八九岁的少男少女都已是泪光点点。
然后,大家站起来,彼此握手祝福。
不断有人将手伸向纾钰。
孟槐的手,戏谑调侃的声音:“钰才女,我有预感,你一定能考到北京,你可别贵人多忘事,记得要给我写信啊!”
乔巧的手,清脆爽朗的声音:“亲爱的,你明天可别睡过头了!我肯定是不叫你的!”
林霜的手,温婉柔细的声音:“纾钰,祝你心想事成!”
盛老师的手,郑重庄严的声音:“秦纾钰,你一定要为我们班争光啊!”
纾钰的手中,盛载着各种细微的感动,突然,她想,如果钟育现在还在他们中间,该有多好,她也许可以大大方方走上去,和他握手,向他道歉,冰释前嫌。
她最后一次向最后一排的空座位望去。
钟育。想起钟育吊兰一样蓬乱的头发,想起钟育袖口磨平的破旧黑外套,想起钟育为他母亲写的悼亡诗,想起钟育在语文教研室里讲述遭遇过的校园霸凌,想起钟育陷入爱河后写的那些滚烫痴情的小纸条,想起钟育最后一次悲愤质问她的眼神,纾钰心里隐隐作痛。
只是,不可以深痛,高考要紧。
6
1997年高考。
纾钰完全记不得任何试卷内容,她只记得自己那几天睡得很香,没有去年此时的噩梦,心态平静,心情放松,仿佛历尽千帆,轻舟已过。
放榜了。
纾钰是班里考得最高的,总成绩比重点大学的录取线略多了几分。可惜,那一年,报考北京广播学院的考生格外多,录取分数线格外高,她没能如愿以偿。
她只有两个选择:被调剂到同为重点院校的华中师范大学新闻系,或者下放到身为普通院校的北京印刷学院出版系。
纾钰毅然决定选择后者——又是一个“人往低处走”的匪夷所思的选择。
可她心里清楚,16岁那年曾经离家出逃到过武汉,受过骗、上过当、尝过冷眼。此外,武汉离家太近,亲戚也不少,容易受家庭的监控。
而北京,没有亲朋,没有朋友,但是——却有自由,免于恐惧的自由,不被监控的自由,远走高飞的自由。
但很快,又传来一个消息,北京有一个叫中国政法大学的高校在本省扩招,额外多出了一些名额,过了重点本科线就可以考虑接收。
家人自然觉得,这所重点大学比北京印刷学院更能光宗耀祖前途无量,后来,她在大人们的安排之下,被调剂到这所大学学法律。
风风光光的摆了几桌酒。三姑六姨、七亲八戚、左邻右舍,她被要求不断去敬酒,去应酬,颇像当代中举的范进。
其实,自从她去车胤中学后,几次模考成绩都突飞猛进,父亲就开始对她客气几分了,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范进的潜质。而现在,考上重点后,她在家里的地位正式提高了。不再是垃圾,不再是蚂蚁,不再被辱骂和嘲讽,父亲脸上有了笑意,女儿总算为自己当年的不得志扳回一局。
不过,考好大学是为了找好工作,家人已经明确表达了对她未来的期望:“政法大学很高级,政法系统很吃香,你要积极入党,积极进学生会,积极考公务员,争取混出一官半职,进入衙门……”
她仿佛在听他们谈论一件完全与自己无关的事。她暗暗发誓,从此远走他乡后的人生,不再受他们的情感绑架和意志控制。她得去探索她自己真正想走的路。
其他同学的成绩也都出来了。
乔巧考得并不理想,没能考到上海的高校,被调剂到本市师专的英语专业;孟槐去了邻市师专的经贸专业;而林霜发挥失常,她父亲要求她明年继续复读;
钟育还在东莞打工,听说那边的车间工作很辛苦,一天至少工作10个小时以上,也听说文化程度好一点的工人是可以调去办公室做文职的。他还——写诗吗?
林霜和钟育未来会在一起吗?乔巧和欧阳未来会在一起吗?她去大学后,真要和孟槐继续通信吗?还是说“距离产生美”,将他永远定格在高中时代的纯净记忆中,如同一棵盐柱,反而更好?
唉,高考复读班的男孩们……如果,孟槐是她眼中的一道风景,愉悦的,明亮的,清浅的,那么,钟育则是她心里的一道疤痕,沉痛的,暗黑的,然而——深邃的……
想到班里那些她牵挂着的同学们,18岁的纾钰一阵怅然。
还有,校门口刘叔叔的刘家小馆还会继续开下去吗?传达室赵大爷还会继续放她那一盘《回家》的世界名曲吗?戴老师听说胃溃疡又犯了,最近在医院刚做完手术,不知恢复得怎么样?她答应过会去北师大校门口照张相片寄给他,戴老师好几次惦记这事,说好多年没回母校了……
另外,什么时候,才能再回到校园外那绚烂的油菜花地里走一走?什么时候,才能再回到萤火虫研究所后门那清幽的小石桌前坐一坐?什么时候,才能再回到校门口那尊少年车胤的雕像前,朝着他那纯真的笑容望一望?
她想,我应该为他们——不——为我们写一本小说,把这一年经历过的小小悲欢离合真实记录下来。
7
1997年那个暑假,18岁的纾钰开始写下这部小说的开头。
然后,写了大约2000字后,她不知道如何继续下去,她并没有驾驭中长篇小说的能力,于是,她索性停下笔,去了公安县潺陵大道上的一家画室,继续学习水彩。
她渴望如梵高一样,画下车胤中学色彩斑澜的春夏秋冬、昼夜晨昏,然而,依旧笔力不逮,难以企及。
画室里的学生都是蓄着长发、喝着啤酒、听着摇滚,准备考艺术类院校的年轻人,又称为“艺考生”。
艺考生在90年代中后期依然是不太入流的群体,绝大多数文化成绩不好的孩子不得已在高二高三时改学艺术。所以,才有了理科生瞧不起文科生,文科生又瞧不起艺考生的鄙视链。
可纾钰却相反,她好生羡慕他们,将来可以从事和绘画相关的职业——她曾经最向往的职业。然而,她接下来只能去学4年的法律,大家都趋之若鹜,她却意兴阑珊的法律。世事难料。
偶尔,在画室停下画笔的那一瞬,她会觉得恍惚。
如果14岁那年,她改考美专成功,现在是不是已经毕业,成为某乡镇小学美术课的一名幼师?
如果15岁那年,她投奔峨眉成功,现在是不是已经受戒,成为青灯古佛下修行的一名尼姑?
如果16岁那年,她离家出逃成功,现在是不是已经培训,成为工厂流水线上的一名女工?
如果17岁那年,她投江自杀成功,现在是不是已经死亡,成为长江荒冢上的一块墓碑?
然而,如今,她18岁了,远走他乡总算成功,即将成为一名几千公里之外的大学生。
幼师、尼姑、女工、墓碑、大学生,就像是多维空间里,无数的可能性和偶在性,于他人而言,自有高下之分;于她而言,却没有贵贱之别。
每一个维度空间,都犹如她的某一面镜子,看到自己不停在逃离——逃离被出生被苦待被驯化的命运。
她收拾了一下要带去大学的重要东西:一套三毛、一盒Beyond的磁带、一本在车胤中学时写的日记。
高一、高二、高三的三本日记,去年夏天的这个时节,投江自杀前,她不得不烧掉了。这是她唯一保存下来的珍贵日记。
日记内文里,她调侃过乔巧的心事,叹息过钟育的执迷,同情过林霜的眼泪,记录过戴老师的教诲,描摹过孟槐的肖像……
日记扉页上写着苏轼的名句:“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尔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是的,人生到处,雪泥鸿爪。车胤的这些旧时光都是她生命中踏过的雪泥;而将来远走他乡的岁月,飞鸿还会经历什么新的悲、欢、离、合?18岁的她并不知道。
她只知道,未来的岁月,她所钟、所慕、所求,仍然是那一份珍贵而奢侈的自由。
喻书琴
写于2022年5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