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曲2000|从法学专业改考文学专业

按:此文是对2000年我考研历程的细致回忆。最初发表于2002年桑磊大哥主编的图书《风雨考研路》上,当时为了避讳,出版时我用的是化名“睫树”,这些年也没敢发表于博客。

直到前日,翻起旧文,想起往事,忆起青春,潸然泪下……既然此文是我青春中极其重要的一段光阴和心路,所以,今日,鼓起勇气以真名首度公开发表, 一并向文中所有提到的同窗旧友们表示深深的谢意或歉意……

也谢谢高晓松!因为每一个小标题的灵感都来自于他所创作的,我所感动的,那些校园民谣:8月的《蓝色理想》;9月的《B小调雨后》;10月的《模范情书》;11月的《同桌的你》;12月的《恋恋风尘》;1月的《青春无悔》;

民谣已老,而情义无价。

                                                                                                     

补记于2015年7月2日

恋 曲 2000

文/喻书琴

  8月      在没有镜子的世界里

这是实习的最后一天了。凌晨4点多,我们一行人酒气醺醺睡意浓浓地从歌厅里钻出来,望着铅灰色的天,挪着铅灰色的腿,我自嘲道:这就是你选择的好梦吗?实在是好极了!

那一刻,我对自己说,如果你还想做人而不是做鬼的话,就考研吧!

然而,仅仅是一个月前,我连考研两个字都没正眼打量过。那时大三刚结束,还算一个”做着好梦的青年”,梦想实现”挥法律之利剑,持正义之天平,除人间之邪恶,守政法之圣洁”的大学誓言,而假期实习无疑是一个法眼看天下的好机会,于是,当大部分同学放弃实习留守校园涌进考研备战大军时,我义无返顾地选择了去山东某法院行政庭作为以梦为马的”天堂”。

然而,那儿实在是个天堂,法官们和政府官员们在酒桌上推杯换盏的天堂,我们这些未来法官常常跟着轮子转、盘子转、骰子转的天堂。而那个在法院门口撕心裂肺地哭了一夜的女人,那个被法官大人们呵斥来呵斥去就差点下跪的老伯,那些在柜子里积压了一年又一年,被一句”驳回起诉”就只能忍屈含冤的底层弱势群体的呻吟,则是在天堂之外的。

我没办法,一点办法也没有。做着身不由已的事,说着言不由衷的话,过着行尸走肉猪一样的生活,也曾试过要澄清事实,伸张真相,但换来的只是法官们的嘲讽和同伴们的叹息:”你怎么这样书生气?””一百年后,还会权大于法,现在生存都不容易,能混口饭吃就不错了。””较什么真?顶什么用?不过如此而已。”

我想,的确不过如此而已,激情与热血一点点死掉,麻木不仁的眼与漠然无情的心一点点生长,融入到众人中的我,感觉很好,很好。

直到那时,我才知道自己是个多可笑的人,是的,从大一起,我就以全部的身心投入到写文章、办社团、出报纸中,自以为自己多么理想主义,这次实习终于让我清醒:校园里的理想主义跟水仙花似的,一点风吹雨打就枯了蔫了折了,不堪一击!不名一文!

带着满身心的尘垢回到法大的那天,又听到了广播台久违的淡淡的古乐,又闻到了宿舍楼下久违的郁郁的花香,又看到了低年级孩子们久违的干干净净的脸,我顿时热泪盈眶,觉得这些才是我想要的,本以为丧失掉的感受力与想像力又重新回来了。看来,我不是一个适合在真实世界里生活的人。那么,还是继续留在我的梦游世界中吧!

回校后第一周主日参加法大校园团契聚会,正好牧师讲道的主题是“苦难与信仰的关系”。我因为在法院实习期间目睹那么多民间疾苦社会不公,便问了很多关于基督徒如何看待苦难的问题,张守东老师的妻子清风姐用王尔德的诗回复我道:“虽然我们置身于苦难之中,但我们依然仰望星空。”

这句话极大的触动了我。于是,毅然决定效仿鲁迅,弃法从文,从热门的法学转向冷门的美学,破釜沉舟地进行一次理想主义情怀的跨专业考研。

其实我一直尊敬我的法律专业,但当时多少幼稚的认为,法律不够浪漫,不够接近个体生命本身,而我迫切需要像飞蛾一样,拥抱某种可以点燃我生命激情的职业或事业。所以我报考了美学。

9月    两只手捧着黯淡的时光

9月1日,我在一本崭新的日记本上郑重地写上“考研日记”四个大字,并作了序言:“从现在起,离考研还有133天,我只要你学会一个字’忍’。不错,’忍’字是一把刀加一颗心,在刀上搁心,在心上磨刀的确很残酷,但暂负此心,只是为了不负此生;暂负一时,只是为了不负一世,所以,再残酷的忍也是值得的啊!”

然而,仅仅在立誓后的第三天,我就又决定放弃考研了,倒不是因为觉得复习太苦太累,而是情感上突遭一场变故,跟爱情无关,但跟自尊有关的变故。

变故源自朋友从深圳实习回来后带给我的一个消息:我初恋男友Y在分手没多久后,在实习期间又有了新女友。这倒也没什么,因为我和他属于非常心平气和分手,分手后还是好哥们。

刺痛我的是听到他对我和她的比较:他说我太清高,太形而上,太多愁善感,和我在一起时很沉重;而那个女孩很小鸟依人,在一起很轻松,很快乐……可我记得他曾经正是因为我的这份品质而喜欢上我的啊。

随即,更有几个实习的同学将消息传给我,有意或无意给我描述那个女孩是如何长袖善舞,明眸善睐,千娇百媚,风情万种,总之,女人味十足。我无法相信他居然会喜欢上这样类型的女孩——这不像我认识的那个单纯男孩啊,但如雷轰顶似的震得心都碎了,却无话可说。

现在想想也没什么,可那时的我又好强,又骄傲,只是恨自己作为一个女孩子太失败!又不屑表现自己的失败,于是每天拼命地对自己冷嘲,又拼命地在别人面前微笑,像极了《堕落天使》里杨采妮演的那个女孩子,那个主动伸出伤痕累累的手,请求伤她的人往上面撒盐,还乐得气贯长虹的女孩子。

心情那样地糟糕,更别说看书了。我心灰意冷地躺在床上想,考研又能怎样?如果考研是为了更好地保持我的个体性情,这种性情不被社会与时代所接纳,我并不在乎,但如果连我生命中最看重的朋友也否定这种性情,我还能不在乎吗?我是不是错了?是不是应该洗心革面学着去做男孩子们喜欢的那种类型的女孩子,让他们感到轻松快乐的那种——而不是这样一个为什么劳什子理想去考研,让他们觉得高处不胜寒的沉重的我?

于是赌气地想,我再也不要装什么大将风度了,再也不要做杨采妮了,再也不要考研了。

在蜀园饭庄,把这些委屈一股脑儿说给了好友兼老乡杨志,他是一个极善解人意的男孩,虽然话不多,但总会让人醍醐灌顶般顿悟。听完我自暴自弃的诉苦,他安慰我:“你怎么会觉得自己很糟糕呢?我觉得你很可爱啊!”随即,他又说:“我带你到一个地方走走。”

然后,我们沿着十三陵水库的方向,弯弯曲曲进到一条小径中。穿过一扇荒锈的门,眼前便豁然开朗起来。那是一片绿的小山坡。黄昏中,青草的香,泥土的芬芳,夕阳的光,鸽子的翅膀,近处有遛狗的老人,玩沙子的小孩子,远处竟是一条铁轨。

面对这样一个温柔恬淡的世界,我不禁呆住了,我去过十三陵水库无数次,可为什么就没有来过这里?对我们的眼睛,也许,缺少的不是美,而是发现。因为心中的贪嗔痴都太多了,遮蔽了眼睛。

“我每天早晨都会来,会听见有人在山坡上吊嗓子,唱山歌。这条铁轨旁边有一个长长的圆形铁管,我就把自己藏到里面去,躺在只有我一个人的世界里,甚至有一次还真睡着了。有时火车来了,我听得外面轰轰的呼啸声,但这里是安全的,也是安静的,像被黑夜抱着的一个小孩子……”

他似乎说得漫不经心。然而,我突然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在这样美好的大自然面前,我为什么要在乎那么多呢?世界的认可,他人的认可算得了什么?甚至我自己所谓的自尊,我自已本身又算得了什么?我只是她怀里静静睡着的一个小孩子罢了。

那时我才知道,宽容而非怨恨,谦卑而非骄傲才是人一生最需要学习的品质。有道是: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这关不过,就算是考上研也会活在阴影之中。从那以后,我经常去那个地方,在浮躁的日子里,在意志消沉的日子里,在考研时心情起起落落的日子里。

不过,虽然有了些许人生感悟,但真的等到初恋男友实习归来找我的那天上午,看他春风得意的样子,我还是有些难受。谁知他又说希望和我聊聊他的感情故事,我不禁重新想到那些“环肥燕瘦”的比较。只好不咸不淡地应了几句,又实觉虚伪,就找了个借口抽身而去,留下他一头雾水地看我走远——这似乎不像他认识的那个侠肝义胆的大气女孩啊。

我重新回到图书馆,然而,书却看不进去了。难道,前些天去十三陵水库的感悟还是不够支撑自己足够豁达?如何断贪嗔痴?如何住戒定慧?

下午,闷闷不乐地去法大校园团契参加聚会,所幸当天牧师的讲道是“爱的真谛”。“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读着哥林多前书13章这段话,我突然觉得很羞愧,我们已不是恋人,而是哥们,我怎么能这样对待哥们呢?好兄弟,讲义气啊!

于是,聚会结束后,我主动去找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今天上午,是我不对……”,然后请他到学校东门外一小饭馆吃饭。

他给我讲他和她的故事,他走进这份感情时的喜悦,他对这份感情未来的担忧。我静静听着,因他的喜悦而喜悦,为他的忧伤而忧伤。那一刻,身如菩提,心如止水,温柔而安详。

很多年后,我还会记得那个晚上,那个女孩倾听那个男孩,就像一个母亲倾听一个孩子,他的成长的心事。

她向他举起酒:“我为你祝福,祝你有个灿烂的前程,祝你有情人终成眷属,祝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而他也向她举起酒:“我知道你不在乎这些,那么,我只祝你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10月    在大街上琴弦上寂寞成长

我的考研复习进入正轨是在十月。

那时,我既没有报任何考研辅导班,也没有在校外专门租房子,更没有每天一大早起来去占座-——我每天7点半起床,8点到图书馆,但我要求自己每天得“循规蹈矩”学习十二个小时,英语、政治、专业课平分秋色,分别四个小时,上午、下午、晚上轮流交替,极有规律。

中午是不敢回宿舍午休的,宿舍六个女孩就我一个考研,姐妹们无事一身轻,又还未到毕业找工作的时间,凑到一起不是打牌就是唠嗑,屋子里热闹得不行。每次我回宿舍就会有点禁不住“诱惑”,感到精神懈怠意志薄弱,和她们嘻嘻哈哈不到一两个小时是不会想到把自己赶回图书馆的——尽管我中途回宿舍的目的只是为了拿一本书或喝一口水!

重蹈覆辙好些次后,我痛定思痛,警告自己每天中途回宿舍的次数不得超过两次,每次不得多于45分钟。早晨就把一天该复习的书备齐带走,中午就一只开水瓶一只大茶杯一包咖啡,吃完午饭困了就在座位上睡会儿,再困了就喝包咖啡——可是有时候喝了还是困,就跑到图书馆一楼“蓝梦书店”翻翻闲书。

有意思的是,《中国名校硕士谈考研》那本书就是在忙中偷闲下把我吸引住的。至今都还记得那篇给我极大激励的文章,一个昆明的女孩子是怎样放弃优越的工作,在母亲与男友无微不至的默默陪伴下,以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勇气顶住各方面压力,取得北大法语系研究生入学考试第一名成绩的。那篇文章在整个考研期间被我反复阅读过多次,每次体会感受都不同,当时,站在光线黯淡的书店里,心中却因着这个女孩而光芒无数。

虽然也是从10月开始,一段感情纠葛找上了门。如果9月时的那一次是别人不小心伤了我,那么10月后的这一次则是我不小心伤了别人。无心的伤害导致满心的内疚,可以说整个考研期间,我都伴着强烈的负罪感与报恩感,挣脱不出来,不能也不忍,为着自己的良心。真是很苦很累的那种。

后来一个与我差点有同样类似经历的朋友就颇明智地总结道:“在考研期间被人爱上,决不是幸福,而是痛苦!所以在你立志考研起,就要对自己狠得下心,更要对别人狠得下心,英雄气长,儿女情短,像四大名捕一样,铁手、追命、冷血、无情!”

或者,真是我心太软,觉得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甚至拿一生去报。负了别人,也委屈了自己。也许这就是命吧。我也认了,把千斤重的眼泪都扛了下来,默默等候命运的安排。

10月中旬一天,我慕名去听报考的导师陶东风老师的公共课。在我大三时,他写的一本书《论社会转型期的知识分子》从理性上极大地触动了我,从此记住了这位教授的名字。恰巧今年他又招生,虽然只招一个,而报考的有28个,都是科班出身,但我还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

然而,心终究是虚的,站在车站那里,我又回头望了望不远处的那个学校,冷冷的,灰灰的,像卡夫卡笔下的城堡,突然觉得好远,仿佛是一生也达不到的距离。立即被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给抓住:我注定与它无缘,注定不可能跨专业考上,注定要如卡夫卡一样被庞大的国家机器与卑琐的机关生活吞噬掉,变成一只大甲虫!想着想着,眼睛就模糊一片。

这时,车来了。我突然对一直默默陪在我身边的师兄笑:“你回去吧,我想坐别的车走。”

“你现在是不是不准备回学校?”

我不语,他又小心翼翼问道:“那你去哪里?”

“没想好——都行——北大吧!”

“好,我陪你去!”

我一下子愣住了,我知道他来北京5年了,从大学到读研,什么地方都去过,除了北大。因为他一直把北大,传统意义上的北大,当作学术的圣殿和精神的家园。他曾说过,有一天他会去的,但一定是他拿着北大中文系博士录取通知书,像一个真正的北大人那样走进去的那一天。然而,他今天却要因为我一时的情绪用事而放弃坚持了5年的誓言!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我拼命摇头:“不行,我一个人去,不然,我宁可回去算了。”但他不由分说一定要陪我去北大散散心,在僵持不下的情况下,我们决定以剪刀、石头、布分胜负,结果是——我输了。

由于那天天阴得厉害,未名湖与博雅塔都灰蒙蒙,阴恻恻的,落叶满地的北大校园也显得秋风秋雨秋煞人。我一路上惴惴不安,唯恐这会破坏他对北大美好的想像,于是问他:“还想考吗?”

他笑:“为什么不考?的确是个安静,适合读书、散步、想问题的地方,再说,我要考的也不是可以用肉眼看见的北大。真正的北大,在我心里头放着呢。”

我不禁莞尔:“好,我今天欠你一个人情,等你考上北大那天,我一定也陪你再来!”

11月    那时候天总是很蓝

“一天比一天凝重起来,凝重如黑夜。以后回忆起考研,可能只是与黑夜有关的记忆,正如一个旅人,行走于隧道中望不见底,但并不可怕,相反,倒是很美好,因为心是沉静安详的,有爱尔克的灯光,燃在黑夜的眸子上,为此,我感谢这清凉如水的黑夜。” 在2000年11月17日晚的日记中,我这样写道。

那时候,宿舍里的其他姐妹都已入睡,呼吸甜美。只有我,点着这盏照明灯继续看书,有时灯由于充电不足,光线特别特别地弱,我就干脆熄了灯,坐在床沿上,与黑夜面对面,默默地想白天的一些人,一些事:

我想起考友郭锐,毫无理由地就和郭锐成为“考友”,虽然那时我们并不很熟,而且他考民商法,我考美学,毫无“共同语言”之处,也许这就叫缘份吧。正是因为这短短的同舟共济的考研岁月使我们成为一生的好朋友。

不过,最难忘的还不是同过什么甘,共过什么苦,而是好几次上午8点多,我咚咚咚跑到图书馆四楼找空座时,发现他也正到处“寻寻觅觅凄凄惨惨戚戚”,一个转身,四目对个正着,先是相觑摇头,继而相视大笑,再而互相指着对方叹道:“我还以为你会比我起得早,给我占个座呢!”

那时,每天面对面坐着,互相监督也互相鼓励,比如看出谁心情不好了就写个小条过去:“淡泊方能明志,宁静得以致远”、“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什么的,算共勉或自勉,或者干脆一起到四楼楼梯口,透透气也叹叹气,发发愁也消消愁,远远近近地望着上上下下的人群,深深浅浅地想着起起落落的心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一个茫茫然惶惶然的未来。倾诉或倾听似乎都不重要了,然后回头,然后拍拍肩膀,然后走向各自的座位。

我想起大哥潘丁,写信给我说他的最大梦想就是当一名大学中文教师,可现在却在一小法院里百无聊赖地消磨残生。他写信给我:“大哥现在是毁了,但只要你能考上,把大哥当年的梦重拾起来,我就是死也暝目了!”虽然有点夸张,但我能感到他的殷殷之盼;

我想起前男友,他心疼我考研营养不良,面黄肌瘦许多,连续好几个中午一定要拉着请我去蜀园吃酸菜鱼;

我想起那个在“富丽城”旁边卖面条的小师傅,知道我是考研生,每次我买面条时都专门给我多夹好些牛肉丝,有时还不收我的钱,大咧咧地说一声“老乡嘛!”

我想起我们宿舍,见我考研图清静,就把每晚的卧谈都取消了,室友王菲还把她昂贵的照明灯借我用,这盏灯伴随了我整整三个月,而她却用那盏晃眼的廉价台灯;

我还想起师兄,他在为我整理专业课的笔记,记了两大本,每个夜晚给我写一封信,写了100多篇,在每一篇的最后,他都坚持要做个结束祷告:“主啊,请你保佑小鱼考上研究生,让她永远栖居在古色古香的空气里,从此过上牧歌般纯净幸福的生活吧。”

他们现在都在哪里呢?郭锐考上了法大,潘丁大哥仍留在山东,Y远赴深圳,小师傅在我考研前就回了老家,王菲也在我读研后去了德国……走的走、散的散、生的生、死的死、天涯的天涯、咫尺的咫尺,熟悉的逐渐陌生,陌生的依旧陌生、常想起朴树的《那些花儿》:“她们都老了吗?她们在哪里呀?幸运的是我,被她们陪伴着走天涯……”

仍是在11月一个含着泪水微笑的下午,我这样写道:“如果现在的我,仍然还一直活在你们所说的玻璃童话世界里的话,那么,你们每个人曾充当过,或正充当着,这玻璃上某时某刻中的一束光、一点亮、一柱香,甚至就是这玻璃,这为我遮风挡雨的玻璃本身。我知道你们是不忍心看到这个童话和这个童话中女孩子的好梦的破灭。但我何德何能?上帝对我太好,好得我都觉得这些太奢侈,我只是一个那么卑微那么平凡的小女子呀!为了你们,我会好好考下去,好好活下去的,感谢主!”

 

12月    当岁月和美丽已成风尘中的叹息

12月,考研已进入最后冲刺阶段,我和郭锐开始分别对政治、英语进行了规律总结,再互相切磋,集思广益,发挥团队合作精神,倒比自己一个人冥思苦想强得多。此外,最后大半个月,我们以王若平主编的“考试虫”系列之《万能作文》中的模拟题为蓝本进行实践训练。每人每天定时定量写一篇,写完后相互交换评改,最奇迹的是当年的考研英语作文题就是在这种“奇文共欣赏,疑义相分析”中被我给猜中的!

那本《万能作文》“举一反三”的训练题中有一幅漫画,是关于世道不仁、人心不古、带有精神家园号召性的主题,在模拟了太多资源环境、社会人生、卫生健康、交通财经等题海战术后,这一“爱”的主题让我精神一振耳目一新,当时就指着它对郭锐说:“就是它了!今年的考题肯定跟爱与和平有关!”

他虽半信半疑,却在我强烈的“预感”怂恿下认认真真写了篇关于它的作文,我更是一口气写了200多字,私下里还觉得那范文不如我的好。

结果,考试那天,一拿到作文题,我就激动得差点大叫起来,一考完,我就立即打电话给郭锐,好分享这份共同的喜悦与珍贵。如今,那本考研作文簿仍放在身边,时不时翻一翻,考研时悲欣交集的点点滴滴,又重现心头,仿佛轻纱笼着的一个梦。

也渐渐地把考研当作一种艺术,尤其是对专业课的学习。由于不是科班出身,开始时难免急功近利地围着考点转,恨不得生剥活吞了那几本文学史。后来,慢慢有了落花无言,人淡如菊的心,看着看着,就浸到那些秦时明月汉时关的前尘往事中,自己也变成了千百年前一个古老而年轻的女子,再也不想回来了。

常常坐在图书馆里不住地叹息:“中国文字太美了,不,岂是一个美字了得!即使不为别人,也不为自己,只为这美得让人可以温柔地在她怀里死去的中国文字,我也该好好考研啊!”

或许,我对学术的兴趣就是在那时开始培养起来的,之前我颇反感于学术的毫无灵根慧气和想像力,之后才知道,学术本身是无辜的,关键在于自己怎么去看,用诗人眼光看,学术就变成了诗;用学究眼光呢,学术就变成一种专业密码与术语符号。我默默对自己说:不为考研而考研,不为学术而学术。

真的,考研让我长大了好多,不仅是意志力与理性上的,更是心境与心态上的,对生活感恩,对生命有信、有望、有爱。

那时,已有不少人陆续放弃考研了,一个朋友就苦笑着抱怨:“不行,挺不住,考研太苦太累。”

我不说话。我在想12月的一天,风特别特别大,天也特别特别冷,大家都走了,找工作的找工作,做简历的做简历,每个人都在冷风里奔波,除了我以外——幸亏考研,我才得以在温暖的室内安心地复习。比起在这样糟糕的天气里还要去外面应聘求职,看人脸色,辗转好几趟车的同学来说,我不仅幸运而且幸福。

我仿佛看见在这样远的路上还要坐345支线公共汽车去宣武区面试的室友,看见在这样大的风中要骑一小时单车去做家教的师兄,看见这样冷的天里还要缩着身子卖面条的小师傅,看见许多生活的辛酸与艰难、坚强与担当,许多的大地母亲和孩子们,许多许多的叶子……

那一刻,我为我能够考研而感谢上苍。

 1月    说梦醒后你会去我相信

2001年1月12日,考研前一天的黄昏,我坐在图书馆里,望见外面的雪和阳光,听见它们开始破碎的声音,很伤感,写下《当一种光与一种光相遇》:

当一种光与一种光相遇

当雪与阳光相遇

 当银色的大地的光

与橙色的天空的光

相遇

 

少女的雪的白面颊

红了

少年的阳光的金亮眼神

润了

 

橙色的大地的光

银色的天空的光

相爱着的光

 

可是雪开始哭了

于是阳光开始慌张了

不停流泪又不忍给他看到的雪

不知所措又不敢为她擦泪的阳光

为什么

那样婴儿般初生的雪

会在阳光的亲吻中

迅速地死去

 

可是又为什么

那样天使般年轻的阳光

会在雪的死亡中

迅速地老去

 

雪葬在哪里

哪里的阳光

从此就白发苍苍

 

为什么雪化后

阳光一下子红起来

那么长那么长的泪水

流成春天

春天有点咸

放下笔,突然间,我明白有什么东西要结束了,考研生涯?大学时代?还是青春?我想,我不得不想——是青春。

我一直固执地把那天当成我青春时代的最后一天。从那天以后,这个女子开始变老,然后变丑,然后熄灭。

2001年1月15日,那时候,我安静地在答卷上划下最后一笔;那时候,有人在北京最冷的风中站了15个小时后写下这样的文字:

 考完这一科,很多事情,就意味着结束了。

 在你的世界里,考研,只是人生的一次微澜,在我的世界里,也许,它也只是一次微澜吧?

 面对着空空荡荡的房间和日子我欲言又止。我发觉,其实,我并没有太多的话说。寒气丝丝逼近的时候,任何言语都传达不出那种侵骨的冰寒。那是关于生命中的冷,挥之不去,驱之不去。

我只有沉默,但我又想言说。但我又不明白,我为何要言说。在这一刻,即使我爱你也穿不透我的空虚和孤独。

没有远方的人生其实就是这样的:你站在天地之间,只剩下你一个人。到处都是方向,都是空间。可是你心里的空间比外面的还大。你不知道,用什么可以让它充实一些。

我爱你。想了想,还是这样说。也许,这么一句苍白无力的话,能够在我的心里留下一个踪迹,就像一张白纸上落下一滴墨水,虽然很小,但是,白纸不再是完全的空虚。

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的一生居然也可以有两次考研,而且,都是一样的,让我充满想像又怅然若失。

阳光很好。房子很冷。我的心不知是什么感觉。你是一只水鸟,来了又去了。你心里面只有你的蓝天和白云。你会飞翔得轻松自如,幸福如意。

我只是一片湖泊。我渴望着水鸟的到来和停伫。但我只能遥望它的离去。湖泊留不住什么,除了,一片曾经的影子。

但影子也会失去的。当水鸟渐渐远去时,影子也就被它带走。

我只剩下回忆。夏天是孤独的季节,每到那个时候,湖泊就开始回忆,泪水淹没了田地和村庄。

 那一只水鸟,它最终会停留在哪里?午夜的时候,它听得到那牵挂的声音吗?

爱如潮水。躺在床上的时候我遥想从前。但从前在哪里?在你的发丝里吗?在你的眼角里吗?也许,它只在,我回头的那一瞬间里。

以主的名义,为你的考研做最后一个祷告。只有一句话。主,请你保佑小鱼顺利考上研究生,一生幸福。感谢主。

 

附2002年出版后记,此出版后记非常能表明我当时的状态很分裂:

睫树的意思是结束。恋曲2000已经结束,青春已经结束,梦已经结束。

2002年,一个女孩在电脑上敲这篇文章,麻木而冷淡,感觉在写不相干的别人的故事。才过了一年,好多东西却已改变。成长真是一件可怕的东西,仍呆在校园并不代表什么,现在的校园已经不干净了。

现在的她比校园还不干净——离激情与纯真越来越远,离平庸与世故越来越近。这是件好事,它能让她在这个世界茁壮成长,成长得衣冠楚楚,文质彬彬。像某些高校“知识分子”一样,心满意足地等着做学院化的小资。 

所以,写这种已经逝去的激情与纯真的东西,她觉得很讽刺,有些自嘲,但没办法,活在2002年的她要替死在2000年的她偿还一些感情债,她那时答应过的。就算为故事中的那些人写的吧!当然,他们也在一样,也会一样,也不得不一样-——离激情与纯真越来越远,离平庸与世故越来越近。没有人能避免这种命运,没有人。没有。时间长短不同而已。

也就是在2002年的1月,当阳光出来了,雪融化了的时候,这个女子和所有人一样,很高兴,一点也不伤感,有什么可伤感的呢?这意味天气要变暖和了。

她缩缩脖子,跺跺靴子,想,这该死的雪,什么时候才能化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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