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往期回顾
第二章
离家出逃的妈妈
01
9月29日上午,风和日丽。
远远的,纾钰就已经看到了在路边等候的母女俩。小樱子这一次见到她,倒是仰起小脸,微微一笑,主动打起招呼:“秦阿姨好!小稻怎么没有来呢?”
小樱子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两个浅浅的小酒窝,有种月牙儿般朦胧的可爱,但那一抹过于早熟的忧郁,却始终蹙在眉梢。
桂枝姐则一把牵起纾钰的手,把她领进路边一栋老旧的,甚至有些破败的房子。
房子有点暗,深棕红色的中式仿古家具一溜烟排开,漆面有些斑驳,散发着沉重而朴拙的气息。
厨房里,一位头发灰白,身材瘦弱,穿着亚麻围裙的大婶正在用力的擦拭油烟机,灶台上微开着小火,炖着黑色的砂锅,一股浓郁的中药味扑面而来。
而客厅里,一位满脸皱纹,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坐在楠木的花雕太师椅上,一边喝着沏好的龙井茶,一边盯着昏暗的电视大屏幕。
纾钰瞥了一眼屏幕,这不是20年前的电视剧《大宅门》吗?屏幕上屋内的那些道具布景跟屏幕外老太太家的装修风格还挺像,顿觉时光倒流,仿佛突然间穿越到深宅老院的旧年代之中。
“桃姐,药还没有熬好呀?”桂枝姐寒暄道,“我朋友过来看看啊。”
“你好!”厨房大婶远远冲着纾钰点点头,客气道,“我这一上午准备药材,脸都没顾得洗,你们先聊啊。小樱子,你去冰箱,给阿姨拿瓶冰红茶吧。”
小樱子刚走到冰箱前,老太太突然唠叨起来:“瞧瞧你这孩子,穿个小背心小短裤就出去了,冻坏了你又得请假!老话说得好,一阵秋雨一阵凉……”
小樱子却没有理她,反而拿了瓶饮料就飞快跑进自己房间,桂枝姐赶快打圆场:“可不,我刚才也说出门要多穿点,这孩子都不听。婆婆,您今天没出去晒个太阳啊?”
“外头起风了,下午再去。”老太太继续唠叨着,“以前的女孩子,都不许露胳膊露腿的,老话说得好,行不动裙,笑不露齿……”
桂枝姐见势,赶快将纾钰拉进走廊最深处的房间。光线更暗了,打开灯,深棕红色的五斗柜,深棕红色的写字台,深棕红色的单人木头床,显得空间更为局促。不过,床上铺着粉色小碎花的床单,床头放着一个白绒绒的抱抱熊,给屋子加添了几分朝气。
桂枝姐一面招呼纾钰坐下,一边悄声介绍道:“厨房里的就是桃姐,桃姐她男人今天出门了,客厅那老太太,是桃姐的婆婆,八十多了,眼尖,耳朵也好使着哪。”
“她们一家来美国很多年了吧?感觉还挺中国传统的。”
“可不,他们两口子九十年代初就来了,是老移民。不过,辛苦了一辈子,才在洛杉矶有了自己的房子,但没攒下多少钱,退休金也不高,桃姐身体一直都不好,在吃中药调理呢。”
“她们是你在洛杉矶的亲戚?”
“亲戚?什么亲戚,我这儿几乎一个人都不认识!这房子,小三居的,桃姐一大家子都住满了,又把车库改造出来——就是小樱子住的这间,一个月900美金。我呢,这两天睡客厅的沙发床,一晚上10美金。”
“哦,我明白了,你们是租的她家房子?”
“嗯——怎么说呢,也不算租吧。桃姐是我在网上给小樱子找的寄宿家庭,我认识她才半个月,以后由她来带小樱子。我呢,过些天,就要一个人去外地打工了。”
寄宿家庭?网上找的?认识才半个多月?纾钰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寄宿家庭”这个术语她并不陌生,她好几个朋友都在国内发展事业,将孩子送去美国读高中,所以不得不选择寄宿家庭,他们也都是精挑细选,而桂枝姐这种家长已经一同来到美国还选择寄宿家庭的情况,她还是头一次听说。
“唉,说来话长——”客厅那边,老太太似乎又在絮絮叨叨着什么,桂枝姐便使了个眼色,“要不我们去外头走走吧!”02
小区很安静,树影婆娑,花枝摇曳,她们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了一圈又一圈。桂枝姐开始了细细碎碎的讲述——
“从哪说起呢?我是69年生的,家在河南农村,是家里老大,下面还有4个弟弟妹妹,家里穷,我书也念得不好,初一刚读完就退学了,开始帮忙家里干农活,喂猪、割草、烧饭、带弟弟妹妹……”
▲插图:by Fotograzio from Foter
纾钰的脑海中,终于渐渐拼凑出一个底层女子跌跌撞撞的前半生图景——
16岁那年,桂枝姐跟着村里人跑到省城打工,做过美发店的学徒、美容院的店员、餐馆的小工,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花一样的年纪挥汗如雨。
21岁那年,桂枝姐回村奉命结婚,丈夫是镇上的小伙,两人一同去了一个五线小城,盘了一家理发店,早些年,两人省吃俭用,起早贪黑,一同打拼,虽是辛苦,但感情还不错,日子也有盼头,不久后,她们的大女儿出生。
25岁那年,桂枝姐怀了老二,按政策,生完头胎的4年内不不允许生二胎,计划生育干部找上门来,要她打掉,桂枝姐舍不得,东躲西藏了几个月,最后,还是被计划生育服务站强制作了引产手术,这未成型的胎儿是个女孩,她难过了很久。
32岁那年,桂枝姐忙里忙外一把手,除了带孩子,经营理发店,还跟人合伙开了另一家小面馆。丈夫有了几个闲钱,竟生出花花肠子,勾搭上理发店的小妹,然后就是那女人哭哭闹闹找上门来,最终一地鸡毛,以离婚收场,又因为合伙矛盾,小面馆生意也是血本无归。
35岁那年,桂枝姐经朋友介绍,又带着10来岁的女儿再婚,男人在一家国企做干事,也是再婚,有个14岁的儿子跟着他前妻,结婚没多久,桂枝姐就发现,男人非常大男子主义,而且偏心得厉害,攒的钱全花在他儿子身上。
39岁那年,桂枝姐再次怀了孕,悄悄做了B超,查出来又是个女孩,这次,按政策可以留下,但男人不肯要,话也说得很绝情:“我已经有了儿子,还要个闺女做啥,闺女都是赔钱货。而且你都快四十了,高龄产妇生娃,非傻即癫,给我拿掉!”
桂枝姐却舍不得,觉得这是老天的意思,之前被迫失去了一个女儿。现在要再还给她一个女儿。她还是坚持生了下来,不过,小樱子最终跟了她的姓。03
听到这里,纾钰一阵揪心,连忙追问道:“那后来呢?小樱子她爸态度有没有好转?”
“哪有?越来越坏!” 桂枝姐黯然摇头,“之前他那个国企不行了,他开始下海搞起了承包,头几年效益还可以,这几年生意不好做,不仅赔了钱,还欠了债。他心情不好,动不动拿我撒气,本来他就脾气不好,现在是更差了。外面不顺心,回家就发在老婆孩子身上,一言不合就对我拳打脚踢。”
“这不是家暴吗?!” 纾钰越听越愤慨。
“啥叫家暴?我们那种小地方,男人打女人,是家常便饭呀。”桂枝姐一头雾水的反问,然后,又大大咧咧笑了,她的笑令纾钰更加难过,“家暴我还能忍,最糟心的是,眼看他把家底都要败光了,我着急,后半辈子真是不能指望他了。家里钱都是他管,每月给我们娘俩生活费,都跟打发叫花子似的!还老挑我毛病,这没做好,那没做好……”
“怎么能这样?没想过离婚吗?”
“咋没想过?打打闹闹这些年,跟他都没啥感情了。但离婚了,我能挣多少钱?我也没什么文凭,只能做服务业。你也知道,在国内,剪头发、做美容、餐馆里帮厨,小打小闹的,能赚多少呢?” 桂枝姐长叹了一口气,“还有一点,离婚对孩子影响多不好,我都二婚了,再离,说出去也不好听。唉,反正吧,天天就这么凑合着过呗。”
纾钰听完,如鲠在喉,难受极了,将脚下一颗石子狠狠踢出去好远。
或许,这些故事算不得什么。过早辍学拉扯弟妹的童年时代,过早进入工厂流水线的少女时代,过早出嫁生儿育女的青年时代,被出轨或被家暴却委曲求全的中年时代……这样的女性悲剧,在城市或乡村的底层褶皱处,屡屡可见。
看不到什么盼头,寻不到什么指望,日复一日的磨损。
心,却是不甘的。04
隔壁单元楼杨姐的丈夫去美国洛杉矶打工了,经常寄钱回来。
看着桂枝姐郁郁寡欢的样子,好心的杨姐便出了个主意:“咱这个大院里,好些男人都出国打工去了,我老公说美国缺劳动力,干体力活挣的比脑力活还多,做水电啊,做装修啊,开大货啊,都是国内好几倍,你要不劝劝你老公也去?”
桂枝姐心动了,但丈夫却死活不肯:“你以为天上掉馅饼啊?在国外,给人炒菜擦地洗盘子,苦的很!《北京人在纽约》那剧,我又不是没看过!”
“再辛苦也比坐吃山空好啊!你真不去?你不去我去!”
“你去?我看你连机票钱都买不起!”丈夫轻蔑地看着她,吐了个烟圈。
然而桂枝姐越发横了心,开始省吃俭用,千方百计攒私房钱。
典当行里,她缓缓摘下戴了多年的金镯子和金戒指。老师傅细细地掂量着成色,外面的阳光如此刺目,她不禁眯起眼睛,遏制住想要流泪的冲动。
护照办好了,旅游签证通过了,机票也买了。丈夫得知后大骂:“不许去!我听说去那边的女人都是卖的,我看你脑子有毛病,想钱想疯了?!”
而女儿则怯生生地问:“妈妈,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
说实话,桂枝姐的确是打算一个人去洛杉矶的。因为杨姐反复交代过:“我老公说了,你千万别带孩子去美国,会非常辛苦,而且麻烦得很。”
她便好言好语的安慰小樱子:“你先跟着你爸过,等妈妈在美国打两年工后,稳定下来了,再把你接出来,成不成?”
然而,小樱子的眼泪珠子般止不住地往下淌:“妈妈,求你了,你一定要带我走,我一定会听话的,我不要跟爸爸,他对我不好!”
那阵子,小樱子变得愁眉苦脸,桂枝姐也是左右为难。她只好对杨姐说:“我爹妈都死得早,没老人管;她爸呢,重男轻女,对这孩子不上心;她姐呢,也二十七了,结了婚,生了娃,自己两个小小孩都忙得不可开交,这个妹妹,到底是同母异父的,总隔了一层,我也不好打搅我大闺女。”
杨姐明白她的言外之意,打了5000元给桂枝姐:“先拿着买机票,等你有钱了再还。”
05
“但我还是没下定决心要不要买,只给她办了旅游签证,拖到最后一刻,我们娘俩抱头大哭了一场。我决定豁出去了,要死要活都一起吧!就再买了张机票,带着孩子来了。”说到这里,桂枝姐眼圈红了。
纾钰仿佛看到桂枝姐含泪搂着女儿小脸的不舍,也仿佛看到小樱子含泪拉着妈妈衣角的眷恋……若换成自己,摊上这么不争气的男人,是否有义无反顾带着孩子出走的勇气?
她情不自禁拍了拍桂枝姐的肩:“我太佩服你了!”
“你还佩服?我男人知道孩子也要去,都骂死我了,连带着孩子一块骂。你想,他天天打牌玩游戏,我去了,谁给他买菜做饭洗碗扫地,保姆一样伺候他?但我就非要去,省得在家听他骂骂咧咧的,我就图个——清静!”
这时,她们已经走到小区一座古老的天主教堂门口。
繁花似锦,绿草如茵,有灰色的鸽子慢悠悠地踱着步,扑腾一声,盘旋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便飞到教堂前方一尊温柔而肃穆的天使铜像上。
▲插图:by Mario Wallner from Pexels
“你看这儿,多——清静啊,我喜欢!”凝望着天使圣像上跃跃欲飞的鸽子,桂枝姐突然微笑起来,脸上露出少女一般的梦幻神情,“其实,就连洛杉矶这个单词的英文,我不会拼,也不会写,但他们管洛杉矶叫什么天使之城,是真的吗?”
“洛杉矶,Los Angeles,本来是西班牙语,意思就是天使们呀。”
“难怪叫天使之城!我就觉得这个名字真好听,没准我能在这里碰到什么天使呢!”
路边,玫红色的三角梅大片大片的怒放着。桂枝姐捡起一朵正冉冉飘落的花瓣,眼中仿佛有热焰燃烧,那是比三角梅更炽烈的热焰。
“我就想着,拼死拼活吃几年苦,把自己以后回国养老的钱赚出来。这3个月,男人不在身边,我感觉——特别自由!” 自由两个字从桂枝姐口中蹦出时,仿佛鸽子在欢喜地伸展翅膀。
如果说,纾钰刚开始听,还只是同情,现在一听,则是敬佩了。都说温水煮青蛙,煮久了,人也就疲了,麻木了,放弃了,可是,眼前这个一无所有的50岁女人却不然,依旧在不屈不挠地想办法跳出泥潭。
这不就是鲁迅先生笔下的娜拉吗?
出走河南,闯荡洛杉矶的现代底层版娜拉。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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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 重 声 明
小说《你可曾在洛杉矶遇见天使》
系“喻书琴工作室“原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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