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书琴|纪实:当我目睹邻居小女孩被家暴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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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左右,我住在北京朝阳望京某小区,女儿5岁。

六层的居民楼,没有电梯。我住在五楼,四楼住着一个叫再再的小女孩,八九岁左右。

她瘦瘦的个子,大大的眼睛,柔柔的声音,每次见到我和我女儿,都会毕恭毕敬的鞠躬:“阿姨好!雅歌妹妹好!”

但不知为什么,她不爱笑,看起来很忧郁,有一种和她年龄不相称的早熟和懂事,令人怜惜,也让我一见如故。

她妈妈很能干,在单位里职位不低,眼神凌厉,说话风火,一看就知道是非常鸡娃的虎妈。

有一次,她特意来敲我家的门,说她帮助再再排练的一出话剧在全年级拿了第一,明天还要公演一次,希望我作为邻居也能去捧个场。

我很喜欢再再,于是欣然参加。那天,观众座无虚席,再再把一个五讲四美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演得活灵活现的,得到老师、校领导的一致夸赞,她妈妈自然也是喜气洋洋。

但我当时就觉得,角色太温婉了,太乖巧了,太完美了,有点不对劲。

到底哪里不对劲呢?

直到有一天下午,大约三点多,我接女儿雅歌从幼儿园回家,意外看到再再蹲在家门口的走廊上写作业,我便问她怎么不回家写。

她说,怪自己粗心,忘了带钥匙,进不去家门了。

我便邀请她到我家去写,等她妈妈下班了再回家。

小姑娘似乎不想给我添麻烦,但最终点了点头,进了我家,坐在桌子上认真写完作业,还陪我女儿玩了一会积木。

最后,看我在厨房忙活,还懂事地走过来问道:“阿姨,你需要帮忙吗?”

我说:“不用不用,你要不要看会儿电视吧。”

她摇摇头:“我喜欢看书。那我就自己看书了。”然后,她从书包最里层掏出一本儿童文学小说,我至今都记得,书名叫《淘气包马小跳》,我颇为惊讶,这并不象她的风格。

她看小说时,非常专注,脸上洋溢着难得的会心笑容,仿佛沉浸在另一个可以自由自在放飞天性的虚构世界里。

不知不觉,时间流逝,她突然惊慌失措的大喊了一句:“呀,都5点了,坏了!我妈一定下班了,她会生气的!”

我当时并不理解她为何如此反应过激,还希望多留她一会儿,然而,看着她神色紧张地收拾起书包,于是,我便打开门,扶在楼梯口,目送她下楼。

她敲门,开门的果然是她妈妈,冷冷的看了女儿一眼:“你野到哪里去了?”

“我忘了带钥匙,就去楼上阿姨家写作业了。”她声音很小,答得畏畏缩缩的。

“对,我让再再来我家的,再再可乖可懂事了!”我微笑着大声寒暄道。

没想到,她妈妈都没正眼看我,突然抬起手来,对着女儿就是劈头盖脸两记耳光:“我让你不带钥匙!我让你不带钥匙!”

更没想到,再再居然马上跪了下来,怯生生地乞求道:“妈妈,是我错了,是我不好!我再也不敢了!”

最没想到的是,她妈妈得寸进尺,继续一脚揣过去,狠狠的踢在女儿身上,孩子的头马上就磕到楼道的铁栏杆上,哐啷一声,她不喊疼,却反而哭着求饶:“妈妈,对不起,对不起!”

家暴发生如此之快,我当时整个人都傻了,一味哆嗦着大叫道:“再再妈妈,别这样,别这样!”

她妈妈压根不理会我,可能还嫌我多管闲事碍眼,对着颤抖哭泣的女儿拳打脚踢几下后,狠狠扯着孩子的头发,就关门进屋继续打骂去了

那一瞬间,我整个人都崩溃了。

仿佛从这个被家暴的小女孩身上看到童年时代的我自己,那个伤痕累累的小女孩正隔着20多年的时空在向我呼救……

仿佛那一巴掌,那一脚也打得我火冒金星,神智不清,以至于我忘记了应该直接去她家敲门,把小女孩从殴打辱骂中保护出来,

我恍恍惚惚走到屋里,激动地抱着才5岁的女儿问道:“再再被她妈妈挨打了,怎么办?怎么办”

我居然向我女儿求救,好傻!好像我也成了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跟另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一起商量,怎么能救出另一个被家暴的八九岁小女孩。

女儿雅歌天真地望着我问:“再再妈妈为什么要打再再姐姐呢?”

在女儿看过的所有童话书世界里,尤其她最爱的《玛蒂娜》绘本里,只有纯真、良善、美好,大人都是温情脉脉对待小孩的,没有家暴这个字眼。

“我们一起去看看再再姐姐!”我赶紧牵着女儿的手跑下楼去。想敲她家的门,但里面静得出奇,估计暴风骤雨已经过去了?那我该说些什么?会不会尴尬?

我只好带着女儿回家,却越来越坐卧不安,总觉得应该做点什么。

在欧美国家,看到邻居打孩子应该报警,儿童保护局也会马上介入调查,有可以落地的配套保护措施,但估计在国内,警察来了也没什么用,最多教训几句,息事宁人,这种事太普遍了……

然而,作为一名家暴创伤后遗症幸存者,凭我的直觉,我预感到,再再这次被家暴绝不是偶然为之。

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再再看起来非常忧郁,有一种和她年龄不相称的早熟和懂事,为什么我会对她一见如故,格外怜惜。因为,长期活在家暴阴影下的小女孩就会有这些旁人不易察觉的表征,但——受害者之间彼此会有默契的嗅觉。

长期家暴,也就意味着,还会有下次家暴,下下次家暴,打可能不一定频繁,但骂肯定频繁。虽然我们的文化语境下,父母打骂小孩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个人自扫门前雪,别管他人瓦上霜,但我总觉得问心有愧。

终于,我鼓起勇气,翻开电话簿,给再再妈妈拨了一个电话,当时,我的手一直有些颤抖。

电话接通了,我陪着笑脸,语气是低三下四的:“再再妈,对不起,您别怪再再,要怪,就怪我吧!我本应该提前给你打个电话的,省得您担心……”

自我道歉一番后,我又语无伦次的说道:“您别再打再再了,她是个很乖的孩子,打骂孩子,会给孩子心理留下很大阴影,我自己跟再再那么大时,也被大人打骂,留下很多伤害……”

可惜,这位母亲非常强势,她并没有留心听我说话,而是很快打断,大声抱怨道:“这孩子真是不听话,丢三落四,不打不成器!就该打!她都不体谅体谅,我每天上班多辛苦,下班了还要做饭,烦得要死……”

最后,还心平气和地“安慰”我:“打完了,我心情也好多了,现在也翻篇了,该干嘛干嘛,都是芝麻小事,你别放心上……”

她妈妈既没有羞愧,也没有内省,反而觉得拿孩子当出气筒很有理,责任完全在孩子一方,是孩子不够体谅她——可是,那小姑娘真的够善解人意了,都哭着跪下说对不起了,不知道这位母亲想要一个怎样孝顺的女儿?不就是忘记带钥匙了吗?

总之,这番电话有点鸡同鸭讲,对牛弹琴,既然对方觉得已经翻篇,我也只能怏怏挂了电话,然后,反而开始懊恼自己。

是我语气太温和了吗?以至于不能引起她的高度重视?我当时为什么不敢义正词严警告她?你这是家暴,是违法的?

也许我太懦弱了,内心不想得罪这位邻居。那么,我和当年那些冷眼看我被打骂,却无动于衷,甚至当作茶余饭后有趣谈资的周围邻居有何区别?连批评都不敢!我连一个小女孩都救不了!

我为自己作为旁观者如此懦弱而羞愧!!!

家暴事件过去没多久的一个周末,再再妈妈突然又打来电话,邀请我去她家,说她们要搬走了!

我非常惊讶,也很是不舍——不舍得那个小女孩,虽然我做不了什么,但也许下次家暴被我撞见了,我可以比上一次更见义勇为一些……

她们家客厅很凌乱,似乎正在忙着打包装箱。墙壁上贴满了再再的各种奖状,却无精打采的耷拉着,一如这个品学兼优,却活得压抑恐惧没有安全感的小女孩。

再再妈妈春风满面地招呼我坐下,说她刚把这套房子卖了,价钱卖得很不错,准备搬家去海淀的学区房,因为海淀比朝阳教育水平好不少,考清华北大机率高很多……

然后,又把买的最新款iPhone手机展示给我看各种高科技功能。

我对手机毫无兴趣,便问:“再再呢?她最近怎么样?”

“在里屋学习呢,很快就要小升初了,很忙,不过,在我的监督下,她钢琴已经练到了六级,我经常花时间陪她练呢!再再快出来,给阿姨弹一首!”

再再赶快走出来,仍然是那副忧郁的样子,毕恭毕敬的对我点头:“阿姨好!”

然后,温顺的打开琴盖,安静弹琴,背影却有些佝偻,她妈妈则在一旁摆出骄傲的微笑——这是她一手精心栽培出来的女儿。

她弹得很好,但我听了如芒刺在背,冷酷的打骂声,恐惧的哭泣声,骄傲的微笑声,温顺的弹琴声……此时此刻,欣赏是一种残忍,就像奥斯维辛后写诗,是一种残忍(To write poetry after Auschwitz is barbaric)

最后,我慌乱地告辞了,她妈妈还送了我几件她穿不了的旧衣服。

如果不是亲眼目睹那一次拳打脚踢的家暴,你一定会觉得,这位母亲聪明、能干、会鸡娃,会关心邻居,真是好人。

毕竟,很多家暴自己小孩的父母,在邻居、同事、亲友眼里,都阳光、开朗、正能量。

后来,四楼空了,我再也看不到那个叫再再的小女孩了,但她那忧郁的目光像倒刺一样,始终在我心里萦绕,挥之不去。

再后来,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经常想到她,也经常想到20多年前的自己,2016年左右写了这样一篇日记,如下——

宿命。

这可能就是那小女孩的命吧。命,这个字眼令人绝望。

有人问,面对家暴,孩子为什么只是顺从,为什么不反抗,不认命?

可她才9岁,她那么弱小,反抗只会带来更大的灾难,她还没法经济独立和生活独立,除了忍辱负重,把眼泪吞到肚子里,她别无选择。

孩子,慢慢熬吧,熬到你长大,熬到你自立,熬到你带着千疮百孔的伤痕离开这个家……

可是,如果出生只是为了出逃,孩子为什么还要来到这个破碎的世界呢?她是不是出生在一个暴力的国家,是不是出生在一个暴力的家庭,不是她主动选择的啊!出生权?你们经过她的同意没有?

有时想想,这个世界真是令人绝望,那么多的强权——夫权、父权、族权、教权、政权……暴政的形式,不只是存在于政府,也更存在于家庭。

可你做不了什么,最多,只能保护你自己现在的女儿,让她内心健康生长。

至于,20多年前的那个小女孩,潜入梦中,一如《沉默的羔羊》中凄厉的叫声,来寻20多年后的你。

你却只能不断地回避那些巨大的伤口,对她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无能为力,请你回到你的悲苦时光里。

至于,亲爱的再再,你现在已经从童年时代走到少年时代了,你——还好吗?请——原谅阿姨的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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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读者,你是家暴受害者和幸存者吗?

你成年后,是否目睹过你的邻居家、亲戚家、朋友家的孩子也被家暴?

你是否会见义勇为?是否“管别人家闲事”会遇到孩子家长的排斥?是否劝阻成功?

救助其他孩童,对你自己的“内在孩童”有无部分疗愈之效?有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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