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2003年夏,研究生二年级的那个暑假,我前望北方农村去看望一位诗友。
我从小生长在南方五线小县城,第一次见到北方乡村那广袤而粗犷的美,心驰神往。
在一望无际的麦地里,我们不禁谈起海子抒写乡村记忆的几首诗歌。
村庄,在五谷丰盛的村庄,我安顿下来/我顺手摸到的东西越少越好/珍惜黄昏的村庄,珍惜雨水的村庄/万里无云如同我永恒的悲伤
村庄里住着母亲和儿子/儿子静静地长大/母亲静静地注视/芦花从中/村庄是一只白色的船/我妹妹叫芦花/我妹妹很美丽……
说来也巧,这位诗友也有一个美丽的妹妹,但不叫芦花,叫纯子。
他私下跟我说:“我这个妹妹,性格比较叛逆急躁,麻烦你多帮助她,我虽然是哥哥,但毕竟是男生,男女有别,不方便多说什么。”
这个叫纯子的19岁女孩正在本地某三流院校读大学,有着乡村少女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琢的美,我打心眼喜欢她。
那时,我刚皈依信仰,吃晚饭时,我注意到他们家有一台播放机,而我正好带了一盒“赞美之泉”的CD。便提议大家一起听听。
放到中间某一首时,纯子突然抬起头来:“姐姐,这是什么歌,太美了!”
“歌名叫《馨香晚祭》,你喜欢吗?”我拿起磁带,声情并茂地给她念歌词:
主,我的避难所, 求祢留心听我的声音
愿我的祷告如香,陈列祢面前
我举手祈求,如献晚祭
主,我的力量啊 ,求祢赐给我正直的心
不教我陷入那世间诱惑
救我脱离,恶人网罗
求祢指教我,如何遵行祢旨意
因为祢的名将我救活
因祢是我神,将我藏在羽翼中
我的心将一生仰望祢
没想到,她听了,眼中已是泪光闪闪:“歌词和歌曲都好空灵,跟天籁之音一样,姐姐,以后每次吃饭都放这一首,可以吗?”
我欣然答应。
从此以后好几天,这首《馨香晚祭》都在她家小小的院子里萦绕不绝。
而纯子一边听一边哼,很快就将这首歌学会了。她反复练习着这首歌,脸上表情欢喜无比,还问了我各种信仰上的问题,我也乐得用我浅薄的阅历和见识去鼓励她。
02
一个无风的夜晚,她突然悄声问道:“姐姐,你能不能跟我单独出去走走?我有话跟你说。”
一路安之若素,然而,在黑暗的田埂尽头,她突然停了下来,脸上神情忧伤,欲言又止。“姐姐,像我这样烂的人,也能信主吗?”
“怎么说自己烂呢?你很可爱啊!漂亮、活泼、聪明……”我颇为不解。
“不,我很烂!”她拼命摇头,“从小,村里人就夸我长得漂亮。但是,我真希望我是个丑女孩,如果我丑,可能我小时候就不会被强暴了!”
强暴?晴天霹雳一般,我怔住了。她却不动声色的说了下去……
“12岁左右,我被一个叔叔强暴,他住我家附近,也是经常来串门的亲戚。那一天,他来我家,我父母不巧出去干农活了,只剩我一个人在,他便对我做了很龌龊的事,当时,我完全懵了,不懂得反抗。”
“事后,我根本不敢告诉父母,因为他后来还找过我,对我软硬兼施,一方面威胁我,如果说出去,还会再给我颜色看,一方面又糊弄我,说这也不能怪他,谁叫我长得这么漂亮,让人胡思乱想,他这样做是因为喜欢我……在他的暗示下,我觉得自己肯定不是好女孩,因为好女孩会洁身自爱的,而我很脏,很贱。”
这个阴险男人多年前的卑劣行为和无耻谎言,对纯子造成的身心伤害,不只在童年,更在未来。
在那个谈性色变的年代,作为农村姑娘,哪里受过什么健康正确的性教育在这么大的罪恶和苦难面前,12岁的她无力面对,只能选择自暴自弃自我麻痹,让心里好受些,从此,对性、对爱、对男人、对自我的观念开始扭曲。
纯子继续讲了下去,听得我一阵揪心。
“一进大学,就有好几个男生追我,但我很清楚,他们不过是看中了我很漂亮,就像那个叔叔一样。有几个男生还为了追我而打起架来。”
“而我们那个大学,校风并不太好,我害怕他们纠缠骚扰,知道唯一的办法是选择其中最有能耐的男生做我的男朋友,这样才能像护花使者一样保护我。”
“自然,寻求保护的代价是我和他发生了关系,男生的征服欲一旦得到满足,他就不那么太在乎我了,而我其实也不那么太在乎他。性很简单,爱很奢侈,我开始变得对性对爱都无所谓,很随便也很麻木,也和别的男生打情骂俏,甚至觉得天下男人都一样。在这个时代,拼的就是谁比谁活得更强大……”
“男人玩弄了我,我为了报复泄愤,就反过来玩弄男人,好显得比他们更强悍,更不在乎,你没有心了,也就无所谓伤心了。我也知道我是在铤而走险,但就是没有力量回头。”
那时,我24岁,没有任何心理辅导师经验,听一个19岁的女孩讲述她沧桑曲折的情感历程,我心理充满震惊,伤痛,紧怜惜,还有一丝无措。
我听哭了。
但她反而没哭,也许,眼泪早在10岁童年的夜晚就枯干了。
我一边哭一边安慰她:“纯子,你不烂,你是干净的,是被主的宝血洗净的……就算天下所有男人都只是迷恋你的肉体,但主深深珍惜你的灵魂,他看你为眼中的瞳仁,掌上的明珠……”
“嗯,姐姐,我最近听那首《馨香晚祭》,就特别感动,好像心里的冰在一点点融化一样,第一次有了回头的力量。”
她的眼神开始变得有光:“姐姐,这个秘密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除了你。因为你让我感到很亲切,很真诚,你这次来我家,感觉你就是我生命中的天使。”
那时,我太年轻,总想着像德兰修女那样拯救世界,她的话让我充满义不容辞的使命感,后来,我带她做了祷告,并鼓励她开口。
“天父……”她刚一开口,突然就开始泪流不止。我们在泪水中紧紧拥抱在一起。
03
那短短一周,我经常和她一起出去散步,在广袤的北方麦地的田埂上,两个女孩牵着手聊着聊着,一抬头,就能看到满天的星光。
只是,我这才知道,村庄不都是海子式的抒情,陶渊明式的牧歌。黄昏、雨水、芦花从中的村庄也会藏污纳垢,罪恶累累。
村庄和城市一样,满了公义难以伸张的强暴。
离别在即,我再三嘱咐:“尽快去找当地的大学生团契,接受牧养;尽快和现在男友分开,也不再随意对待感情。”
她毅然点头,用《馨香晚祭》的歌词作为回答:“愿主赐给我力量,赐给我正直的心,不教我陷入那世间诱惑,救我脱离恶人网罗。”
后来呢?
不,我不想讨好读者,编一个影视作品中频频出现的逆袭或励志女性故事。我要叙述的,是真相——
事与愿违,她读大学那个城市太小,小到压根找不到当地的大学生团契,连三自教堂都没有;另外,她分手也分得很不顺遂,在感情泥潭中越陷越深……
我们之间有过几次交流,她每次都说:“姐姐,我周围环境太烂了,我意志力又特别软弱,经常自暴自弃,随波逐流,做一个好女孩太难了!”
内心总有声音暗示她:“你很糟”,“你很贱”、“你一无所是”……那是一种来自黑暗深处的召唤。
然而,天各一方,我不在她身边,而且,24岁的我当时也遇到一系列沉重打击,自己也走得特别艰难,无力顾她,也无力助她,只能建议她不住祷告,不住听歌。
许多年后,回头审视,我当年的建议太苍白了——自我激励固然重要,但在一个女孩内在力量还弱小时,旧伤新伤都未被挖掘和疗愈时,最需要的是有人在她旁边,以慈母的心肠和严父的智慧,陪她在世间的浊水中泅渡最初的一两年。
专业心理治疗和干预?19岁的她身边连可以抱团取暖的互助团体都没有。
几年后,我为人妻为人母后,又特意约了纯子见了一次面。然而,这一次,她已经彻底变得陌生。
那是一个将自己内心包裹得密不透风的女子,客气的跟我打圆场、扯家常,说自己现在过得很好,新跳槽的公司做得有声有色,新交往的男友对她百依百顺。
“姐姐,你不用担心我,我一切都很好。”她精致浓烈的妆容下,红唇笑得风情万种,“你好好照顾宝宝吧。”
“我记得你以前很喜欢听《馨香晚祭》,我这里还有其他赞美诗的光盘,我送给你吧?”
“不用啦,姐姐,现在网络发达了,想听什么,网上都能找到呢。”
我竟然不知如何应对。
04
与此同时,我身边,也开始有越来越多的女性朋友,像纯子一样,将她们内心中最痛苦的秘密讲述给我听,有的一讲,就是长长的五六个小时,连空气都苍冷到窒息。
那些童年性侵的罪魁祸首,有的来自陌生人,有的来自熟人,甚至有好几例,是来自亲生父亲!
她们的童年灾难,她们的信念坍塌,她们的自我封闭,她们的抑郁倾向,她们成年后在新的亲密关系中的混乱、迷惘、弯路、归正……
其实,来自幼小童年的苦难有好多种形态,霸凌、性侵、遗弃、残障、家暴……我虽然没有遭遇过童年性侵,但遭遇过童年家暴,天然就对童年有过重大或极端创伤的小女孩心存同情。
但同情比起共情,到底还是隔了一层,正如家暴和童年性侵有相似感受,却也有不同感受,在她们的一次次讲述中,我试图一遍遍去体会,童年性侵创伤在潜意识中的各种复杂感受:羞耻感、恐惧感、无助感、愤怒感、分裂感、怀疑感、麻痹感……
直到2017年,认真读完林奕含的遗作自传体小说《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后,我整个人崩溃了好几周。(参见我的万字书评:林奕含离世五周年纪念:没有初恋乐园,只有青春梦魇)
所幸,我身边的这些女性朋友比林奕含的处境要好一些,她们没有对施暴者陷入过那么深的感情,她们也都在人生的青春阶段皈依信仰。她们具体的疗愈之路各有千秋,有的借助音乐、有的借助戏剧、有的借助绘画,有的借助长期的心理咨询……
无论如何,这些女友都在努力与过往的阴霾抗争,就像蚕蛹在默默积蓄力量,一次次尝试破茧成蝶。
唯独纯子,她尝试了,失败了,重新回到自己黑暗的蚕茧里,且裹得越来越深,深得令我感到痛楚,却也感到内疚——毕竟,我曾经是她第一个有勇气信任和倾诉的姐姐。
原谅我24岁时,不是你生命中的天使,只是过客。
我的诗友,也就是纯子的哥哥,身上有一种海子的纯粹气质,我问起他妹妹最近这些年的境况时,他每次的回复都触目惊心(抱歉我不能详说),他总是不住的唉声叹气:“妹妹的价值观已经扭曲,和这个社会融合为一了……”
我只能沉默。
时间重回到2003年的那个夏季,黑暗中的田埂尽头,纯子对我说:
“这次回家,正好看到小时候强暴我的那个亲戚过来串门,他面对我的时候居然一点羞愧都没有,我真想揍他一顿,但我还是忍住了。”
“姐姐,我童年被强暴过的事,千万别告诉我哥哥。他是男生,不会懂得。”
她眼中,一片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