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这篇微小说写于1998年11月。那时,19岁,中国政法大学,大二,刚初恋。
初恋还不到半个月,两个人一起在主楼教室自习,突然,校园广播台传来一首非常忧郁的古筝曲,听得我悲伤不已,心里生出强烈的预感,这段感情将如昙花一现……
因为校园广播台的古筝曲,灵感突发,一口气写下这篇言情微小说《菩萨蛮》,作为爱情终究分道扬镳的隐喻。
写完后,我给那个男孩看,但20岁的他也足够懵懂和钝感,看完后,完全体会不到小说中的悲伤,反而挺开心,夸我文采很好。
我有点失望,为什么我们不能对悲伤这种情绪同频共振呢?是的,初恋时,我会写一些很忧伤甚至很暗黑的言情微小说,但他总是迷惑不解,对我深入骨髓的悲伤意识无法共情。
这就是年少时的爱——puppy love,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互不了解,无疾而终。
这篇微小说后来发表在校团委主办的杂志《清流》上,大学时代我并没有保存,多年后四处寻找未果,直到2022年2月,一位师弟将他剪贴保存的文稿发给我,那一刻,我真是百感交集……
这篇微小说写得并不好,毕竟那时只有19岁,思维偏执,语言飘忽,二元对立,非黑即白,但它对我个人的历史价值远大于其内容价值,因为,20多年后回首,才发现,世事漫随流水,原来一梦浮生……
哀筝一弄湘江曲,声声写尽湘波绿。纤指十三弦,细将幽恨传。当筵秋水慢,玉柱斜飞雁。弹到断肠时,春山眉黛低。(菩萨蛮 / 张先)
——引子
1
那年,她刚来法大。
从湘西迤逦到北京的行囊里只有两件东西,一把古筝,一套《沈从文全集》。
这座贵族化的城市对她很陌生的冷,她只有低头思故乡的小桥、流水、人家。
她喜欢黄昏在校园里静坐,捧着那个边城才子的书,细细的读,细细的想,在字里行间寻找故乡。
也是个黄昏,也是她在静坐,有那么个瞬间,影影绰绰的熟悉音乐声飘逸过来,温柔地荡漾开,她不禁震撼了。是的,湘江曲,那曾让她魂牵的故乡的古筝曲!
听着听着,泪弥漫过书间。
第二个,第三个,接下来许许多多个黄昏,《湘江曲》一次又一次的悠扬,她的泪一次又一次飞扬。
终于,在某个美好的黄昏,女孩抱着自己的古筝,走进了校广播台。推门而顾,在古典的音乐时空里,看到了那个以忧郁的姿态窗独立的男孩,便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看着他,他看着她,两人都不说话。
好久,她才坐下,将古筝平置,《湘江曲》在纤指间云淡风轻,一曲终了,她抬头,触到了她泛着泪光的眼。
她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沈从文年轻的影子。
这是她入法大以来,第一次弹筝,只为了同样来自湘西的他。
同是天涯沦落人,他们相逢,相识,还有相知。
2
很多年以后,她或他会记得那些高山流水的日子,两人如伯牙子期般,不用语言,而用声音,用古筝最纯粹的声音演绎自己的风花雪月。
校园的黄昏已不再美丽,泛滥着都市恋人们现代的游戏。他们,于是去了十三陵,那里,有古典的山、古典的水、古典的天籁。
总是她弹,他听,当哀筝一弄湘江曲,声声写尽湘波绿吃的空灵于幽谷,山也无言,水也无言,天籁也无言。
是的,不用语言,而用声音。
唯一的一次,他用过语言,或者说,是文字,他写给她的文字:“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她哭了,她知道这是沈从文写给张兆和的,她知道这世界上只有他懂她。
这段文字,将让她刻骨铭心一辈子。
如果天若有情,她和他会相约每个黄昏看尽沧海人生,不是在异乡北京,而是在故乡湘西,未来是彼此的默契。
如果天若有情?!
3
他父亲因病身亡的噩耗也是在一个黄昏传到他的。
他没有告诉她,他一个人去喝酒,从未沾过一滴酒的他喝着最烈的酒。当这种烈的悸痛刺在心上,便有一种残酷的快意。酒馆里赵传忧郁的唱:“我是一只小小鸟,想飞却怎么也飞不高……生活的压力和生命的尊严,究竟哪一个更重要?”
于是,他也对自己说,我也只是一只小小鸟。
他喝了很多,也想了很多,当她找到他时,他正痴痴地盯着面前10个空酒瓶,痴痴地念叨生活的压力比生命的尊严更重要。
她说,不,你是醉了;
他说,不,我是醒了。
她怔了怔,突然觉得手有点冷,是冬天到了吗?那一刻,他突然变得陌生。
她在他的眼睛里第一次看不见沈从文的影子了。
他真的变了,他开始拼命地学习,拼命地工作,拼命地设法周旋于班里、系里、学生会里,他做得很好,并且日益优秀,他如于连一样在拿青春赌明天!
他自言琴棋书画诗酒花的抒情时代已成为遥远的绝响,这是个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物竞天择的世纪末,生存压倒一切,尤其对他而言,他注定要用血、汗、泪去博得自己的那份功成名就。
他问: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你明白吗?
她答:你所有的选择都是对的,我明白。
她微笑面对他,然而,在每个深夜面对自己哭泣。
4
他还爱着她,他离她已很远。
她还爱着他,她离他已很远。
他和她依然常常行走于黄昏的校园。那时,广播里不再是《湘江曲》,古典早已被现代淡忘,而崔健的《一无所有》正在风靡都市,只是,他否认一无所有,她承认一无所有。
他和她也依然常常去十三陵,还是她弹,他听,筝还是从前的筝,人还是从前的人,然而,她早已悲哀的明白,高山已远去,流水已淡去,伯牙已隐去,子期已逝去,剩下来的,只是虚空与空虚。
他每每都要赞她的筝艺越来越好。她很想说,你现在能听到的,只是琴声,不是琴心了,你已经不再有从前淡泊明志,宁静致远的琴心了。
她终于没说,她知道他其实活得也很累也很苦也很难。
只因她还对他存在最后一线希望。
5
流年似水,似水流年,弹指间,已是大四。
大四了,大家都很忙。尤其是他。他那时该有的都有了,荣誉、声誉、名誉的光环骄傲地集于一身,他拿青春赌赢了明天。
而她,不忙,也不必忙,她曾像沈从文一样,“为了新的梦想新的生活北上”,可四年了,面对的只是一个浮躁浮华浮浅的物欲世界。她用她理想主义的抵触拒绝这座都市,她不属于这里,她注定回去,如同当年的沈从文。
只有湘西那片土地上,才有她要找的真、善、美,还有爱。
如果说,这里也有爱的话,那么也就是他了,是的,她还爱着他,尽管多少次,她想用故乡挽留他!多少次,她想用古筝来召唤他!
他却用黄昏一样绝望的眼神摇头,并请她跟他走,在北京开天辟地,。
还记得你唯一的那段文字吗?她问。
记得,但沈从文只是个傻子!我不会做他的!他答。
一道悲愤的耳光打在他的脸上。我代沈从文先生祝福你!她旋尔即急走。那夜,她以黛玉焚稿的心情将他那段文字烧掉。
6
六月,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毕业欢送会上,大家纷纷同往事干杯。他在,她也在,虽然他和她已是陌路。
他在半醒半醉中,恍恍惚惚见她抱着古筝向他盈盈而来,一如四年前那个美丽的黄昏。
今天,我想弹最后一次《湘江曲》,为你。
当筵秋水慢,玉柱斜飞燕,弹到肠断处,春山眉黛低时,已化作变徵之音,蹦的一声,弦断!
她含着泪笑:从今,《湘江曲》绝版,若有来生,再续前缘!
她走了,筝,留下来了。
他在那里,对着筝,坐了一夜。
据说,他现在还在北京,她现在还在湘西。
据说,他最终还是回到了湘西。
据说,她最终还是留在了北京。
据说……
所有的据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把古筝,断了弦的古筝。
那把古筝在法大民间辗转许多年后,被苍凉地停泊在我的床头。
我不会弹,不敢弹,也不忍弹,为了她,为了他,也为了自己。
总是在黄昏中与它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只有一句: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是的,弦断有谁听?
写于九八年·秋深·黄昏·恋恋风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