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政法大学的信仰之路

1997年秋。一份誓言。

“挥法律之利剑, 持正义之天平, 除人间之邪恶, 守政法之圣洁”。这四句宣誓词是我来到法大收到的第一份礼物,很美好的信仰召唤,写在一张火红的小卡片上,如同我们18岁火红的青春,以及天真。如同鲁迅说的,一群正在作着好梦的青年。

1998年秋。一种声音。

有人说,十三陵旁的法大是十四陵——陵墓一般的僵老与沉寂,然而声音总是有了,虽然那么地稚嫩。似乎一夜之间,校园开始兴起一股寻找法大精神热——我们称之为“铁屋中的呐喊”。“身处京郊的法大是文化沙漠吗?”“批判法大文明的现状是为了疗救,然而法大人的出路在那里?”“上帝死了,时代何为?我们何为?”这些寻根的主题可以在随后雨后春笋般的文化讲座、大字海报、学生社团报纸专版讨论中看出,

记得那时,余杰、摩罗、朱学勤、钱理群等草原部落知识分子丛书被激动的传阅、热烈的宣扬,一度成为法大学生的阅读风气和精神动力,九十年代末的这一代会向往八十年代的那一代——有浪漫诗歌、六四精神、校园民谣作为理想主义象征的那一代。

然而,呐喊了,寻找了,却没有答案,相反,我们被更多的主义、思潮、理念所包裹。启蒙、自由、怀疑精神、存在主义,成为我们的药方,其实我们生了什么病,我们自己都不知道。

2005年,我无意中又看到法大一份民间学生报纸上的反思文章《何为法大精神文化?》。百感交集,七年过去了,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同样又是焦虑的孩子。同样又是寻找的声音,真诚的、焦虑的、疼痛的,然而也是张扬的、浮躁的、偏执的声音。

1998年冬,一种答案。

在我的某篇人文精神讨论文章有这么一句:“我带着主耶稣的十字架。”

其实,我并不真的知道这位拿撒路人与我有何关连?那只是我年轻时代的某种英雄受难情结而已——我崇敬的是俄国画上那个民粹知识分子形象的耶稣,在夜色苍茫之处,低头叹息,忧伤满怀。一学长却以为我会信主,于是,那个冬日的下午,我被学长带到一个飘着歌声的小屋——法大学生团契。

仍然记得那位牧师问我对信仰的看法,我很认真地给他谈我对灵魂问题的探求和终极意义的关怀等,旁边一老师笑,不要把信仰弄的那么形而上学嘛,其实是很具体简单的东西。于是,牧师便给我讲基督教基本教义,类似于四个属灵原则的思维模式,接着便问我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做个祷告,我无法接受这些“术语”,但因为他人那么温柔,不忍心,我便点头了。后来,才知道,这就是决志祷告。

出来时,居然下雪了,很大很大的雪,奇怪的是,回校路上,学长并没有问我关于信仰的思辩,却给我讲他在法大的情感故事,哀伤的,也是温情的,我们围绕法大的操场走了一圈又一圈,我似乎进入他的感受之中。

那是我对法大冬天的最大印象——不是牧师的教理宣扬,不是我自己的绝志祷告,而是学长的个体化叙事。后来我把他的故事写成一篇小说,也觉得是我在法大写的最好的文章——比起那些人文理念化的文章来讲。

许多年后,我才明白,那种叙事里面有种纯然个体相遇的关系,因为这种相遇,生命开始变得温润和柔软。正如信仰应该是一种个体相遇。

如同《沉重的肉身》里对传统伦理叙事与自由伦理叙事的分别:一位网上读者尉说;“我们的生命与我们的信仰,与其说是由某些命题化了的信念以及重重知识聚合而成,不如说是由一个又一个的故事形成的。关注一些看起来不可妥协的信仰命题,不如去关注属於我的以及属於周遭他人的故事,透过这些生命故事的讲述与聆听来确立自己的身份。我们并不是从某些抽象而普遍的教理出发来理解我们自己的生命,而是从每一独特个体的特独经历中,透过讲述这些故事的方式,来理解这个独特个体。”

所以,我会倾向一种个体化相遇的叙述方式来给校园里的孩子——那些比我们这一代心灵更纤细敏感,立场更边缘化,怀疑也更彻底的孩子传讲信仰。

然后,开始去礼拜聚会,然而,有那么多理性上的问题,又无法接受那些所给与的既有答案。觉得那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思维路径。我无法进入他们的语境,正如他们无法进入我的。更重要的是,我并没有找到自己真正与神相遇的那个纬度——生活经历本身。

然而就像许多学子一样,从小学到大学我们都在象牙塔里作着好梦,还没有经历过塔外的生活本身——真实的、世俗的、沉重如叹息的生活本身。所以,只能从精神资源的维度来寻找相遇的可能性。

记得那时开始阅读各种零散的现代神哲学思想和人格力量。蒂里希、祁克果、刘小枫《走向十字架上的真》里的神学家,总让我震撼与感动。然而,有弟兄姊妹摇头,基督信仰不是文化,不是理念,而是生命。可是,什么是生命呢?我还不明白。

许多年后,再回首,才发现,这个纬度的切入虽然不能带我走向个体认信,但却是前一纬度的必要张力,在学校期间对基督精神的寻找与认同,能使我们在走入社会后对自己的生活状态不断质疑和反省,并保持真诚和敏感的心,对真正的认罪悔改起到铺路的作用。

但另一方面,在真诚的追求真理的路途中,又很容易高举自己的理性、悟性,产生精神上的优越与自义,骄傲与独断——那怕是不知不觉的。这种不肯放弃自救的强力意志使得很长时间内,我无法在真理本身面前谦卑俯伏下来,承认自己本质上的虚弱和欠然。承认人的尽头,神的起头。

1999年春。一种死亡。

洁白的棺木。黑的纱。躺在里面的人出奇的瘦和安详。这是在昌平的隐逸诗人苇岸,没想到,第一次见他,竟然是在他的葬礼上。临终前,他要求亲人将骨灰撒在田野、树林、河流间,并以他热爱的法国乡村诗人雅姆的《为他人的幸福而祈祷》作为悼词。这是我一生最难忘的诗。

为他人得幸福而祈祷

雅姆

天主啊,既然世界这么好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既然集市上膝头沉沉的老马
和垂着脑袋的牛群温柔地走着:
祝福乡村和它的全体居民吧。
你知道在闪光的树林和奔泻的激流之间,
一直延伸到蓝色地平线的,
是麦子,玉米和弯弯的葡萄树。
这一切在那里就像一个善的大海洋
光明和宁静在里面降落,
而树叶们歌唱着在林子里摇晃,
感觉到它们的汁液迎着欢快明亮的太阳。
天主啊,既然我的心,鼓胀如花串,
想迸发出爱和充盈痛苦:
如果这是有益的,我的天主,让我的心痛苦吧
……
但是,在山坡上,纯洁的葡萄园
在你的全能下温柔地成熟。
把我没能拥有的幸福给予大家吧,
愿喁喁倾谈的恋人们
在马车,牲口和叫卖的嘈杂声中,
互相亲吻,腰贴着腰。
愿乡村的好狗,在小旅馆的角落里,
找到一盆好汤,在阴凉处熟睡,
愿慢吞吞的一长溜山羊群
吃着卷须透明的酸葡萄。
天主啊,忽略我吧,如果你想……
但是……谢谢……因为我听见,在善的天空下,
这些将死在这只笼子里的鸟儿
欢快地唱着,我的天主,就像一阵骤雨。

他的死是平静安稳的,如在母怀。这让我想到10年又一位在法大教书的诗人海子的死。却是尖锐激烈的方式——卧轨自杀,他被许多法大学子包括那时的我,精神烈士一般的纪念或崇拜—-诗人是世界之光,所有人如是说。

许多年后,我慢慢明白,诗人其实只是寻找光的人,也不知不觉把自己当作光的人。海子渴望成为太阳,实践作为光的一生,年轻的我们那时不也一样?

然而,又因着看到真实的自己和想像的自己的分裂——不是神,只是一个人;不是光,只是黑暗的一部分;然而,不肯原谅自己——这是另一种骄傲,还是偏执?然而,有没有找到神,找到真光,于是,死成为唯一的告别。

我在北村笔下那些真诚敏感而自我幻灭的知识分子中一再看到海子。又在法大校园里那些在焦虑思考着的师弟师妹们一再看到海子:

一个师弟写信给我说自我的分裂感和偶在的虚无感将他窒息进而几次想到自杀;

一个师妹把自己关在小屋子10多天进行自我心理分析,开始有精神分裂倾向,可是谁能救他们脱离罪的律法,和死的权势?谁能呢?苇岸找到了吗?或许,他的大地信仰也只是另一种神话?

但无论如何,雅姆的那首诗却让我一生难忘,那种在祈祷中的绝对信靠,对乡里一草一木等日常生活细节的感恩,还有被爱完全充溢的平安喜悦,是还在挣扎与寻找的我没有的。这莫非就是弟兄姊妹所说的,信仰是一种生命吧。

我于是知道,雅姆是一个真正经历过“奇异恩典,何等甘甜”的人。

2000年秋,一次祷告。

从地方法院实习归来,身心破碎。最可怕的不是看到社会的堕落,而是自己的黑暗。吃吃喝喝、堕落原来如此的容易?我对得起两年前的入校誓言么?我还是那个坚持人文理想主义的我么?我现在都干了些什么?

重新回到团契,第一次谦卑下来祷告,承认自己的无能与软弱。离开象牙塔的我体验到相遇的另一种纬度——信仰从活生生的个体经历反省开始。在经历中,我看到真实的我——我不过如此,我看到真实的你——你是我的光。

2001年夏.一次洗礼。

毕业了,法大校园里弥漫着颓废和伤感的气息。然而,团契里依然是平静而喜悦的。

离开母校之前,我在十三陵水边受洗,没想到,同时受洗的还有那么多的法大学生,虽然,对人生的经历和真理的认知,还那么不够,对信仰里的奥秘——那是怎样一位又真又活的神,还那么模糊,那天,湖光山色的夕阳下,我们唱了很多的赞美诗。

后来,这些人奔赴大江南北。

现在,有的结为夫妇,建立新的家庭团契;有的留任高校,发展大学生团契;有的以学术反思为信仰作见证;有的则通过在司法机关的实践,默默为民主法制改革做一点基础性工作。

想起他们的时候,会有温柔的叹息。就像朴树的《那些花儿》。

再回首,毕业之后依然会有新的迷茫、新的挣扎、新的疼痛——毕竟,福音的真谛是需要用一生去体会的,但神对每一个人成长的引领直到如今。直到永远。

2005年夏。一种纪念。

作为中国最高的法学学府,从它的历史沿革到现今概况,无数的历史事件,足以写成厚厚一册。然而,这些对我来说似乎太抽象,也太繁华。

我只能以自己真实的经历来描述某些与法大有关的记忆。聚集起来,既不是法大的自由民主精神,也不是我年轻时代追求的人文理想,而是我在法大实实在在的成长。在成长中,我与法大相遇。于是,不得不有这些个人色彩浓重的叙事语言。

接触了不少的师弟师妹,他们的迷茫、挣扎、还有疼痛。犹如那时的我,何等需要至上而下的信仰之光,

所以,我盼望福音能够在校园里更深更广的传开。记得曾经有个心愿,就是将来有一天能在这个被自己称为“法大是我的祖国”的土地上当老师,传福音,发展校园团契,让更多的学生信主。然而,经历过一些岁月打磨后,才明白,福音一定要尽本分地传,但认信岂是来自人的言传身教?又岂是一劳永逸的一次性事件?

所以,我更多期待,校园里的孩子能更真诚的面对自己,一边感受,同时一边反思自己的心路历程,我深深相信在法大的每一步成长故事都不是徒然的。在成长中,我们会与又真又活的那一位单独相遇,再次相遇,并不断相遇。就像泰戈尔所言,天空没有飞鸟的痕迹,但它已经飞过。

喻书琴

写于2006年1月

我在政法大学的信仰之路》上有15个想法

  1. 喻姐妹,真羡慕你在大学时就接受了耶稣作救主!

    后悔我上学时怎么那么悖逆、无知!非得等到绕一圈子、没有出路了才接受耶稣作救主!

    也感谢主没有嫌我悖逆、毅然爱我!

  2. 突然有一天,脑海中闪现出你的名字,依稀回想起大学时在报纸上经常看到你的文章,那时你可是出名的才女哟。没想到多年后还能通过网络再见你的文字。祝福您一切都好。—-晚你一届的师弟

  3. 我是在一次大学生聚会时,知道了你的信仰之路。了解了你的一些事情,很是感慨,我现在大二,可以说在信仰之路上信心很是低沉,不知道何去何从?

  4. 喻师姐你好,我晚你2届。如今我已走进上帝之门,只是我起初万万没有想到的。以后的路现在还看不清楚,但是我的灵魂已有皈依。感谢法大的张老师,之前看到你的另一片信仰独白,也十分好奇和仰慕,很遗憾在大学的时候只听过你一次谈话,希望以后多多向你学习,也希望主多多赐福与你和你的家庭。

  5. 玉霞你好,如果我记忆没错,你当年法大毕业是否是去了天津教书?没想到你也有两个孩子了。也很想听听你的故事。你可以和我邮件联系。

  6. 书琴,昨天看到2008年12月的生命季刊,上面有你的《盟约》,才知道你已为人妻为人母。今天到你的小屋看看,很不错,以后会常来。你家有一雅歌,我家有一雅各(我儿子,两岁多了)。最后,不知你还记得我吗?虽然同去参加昌平法大团契,但我们好像没说过话。

  7. 时隔八年,断断续续,我今晚刚刚手抄完你于1999年12月31日发表在《峥嵘》上的一篇文章《现代化的陷阱》,这张发黄的报纸现在还夹在我的笔记本里。

    喻师姐,我们并不认识,只不过曾经在同一个校园中求学,印象里似乎见过你两面。但是你的一篇文章我却保存了这么久,忽然想在网络上搜索一下你的名字,没想到竟看到了这个博客,也算是一种机缘巧合吧。

    无它,愿你一切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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