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玉色香膏

 

作者注:本章的隐含主旨如下:

那城里有一个女人,是个罪人,知道耶稣在法利赛人家里坐席,就拿着盛香膏的玉瓶,站在耶稣背后,挨着他的脚哭,眼泪湿了耶稣的脚,就用自己的头发擦干,又用嘴连连亲他的脚,把香膏抹上。——路加福音7章37-38节

我们把时间的帷幕拉得缓些,再缓些……

2003年的8月,我看到她站在那泉源前,更深地袒露曾经的污浊,更深地寻求洁净。

她真的洁净了,罪,虽然红如丹颜,而今却白如羊毛。因祂受的鞭伤,她得了医治,因祂受的刑罚,她得了平安。

于是,她跪在那里,泪流满面。那一刻,她唯一渴望的就是,献上忏悔的玉瓶,将自己微薄的哪哒香膏浇在祂的脚前,并重新做一个纯洁如百合的女子。

此时的我,能否触摸到她彼时的疼痛、破碎和成长?

——引子

8月,忏悔之月。

事实上,自5月重生得救后,我时常生亏欠忏悔之心。但在那个8月,我开始更深地从成长角度去检讨自己这些年在感情方面的经历:这是一条长长的暗流——孩提时代目睹原生家庭婚姻的断裂,少年时代与中年男子杨的出逃,大学时代的青涩初恋,读研时代的复杂情感。这暗流中间有多少的疼痛、破碎、成长?

忏悔中,我写下一篇叫《爱欲与信仰》的文字。

我想到16岁那次出逃,那是我少年时代最耻辱的回忆。然而如今,我相信十字架可以洗净一切耻辱。于是,我这样写道:

在十字架上,一个比我更无辜的人的血洗净了这一切仇恨。和耻辱。耻辱消失的那一刻,24岁的我对那个叫杨的40岁男子,和那个叫小鱼的16岁少女,充满悲悯。”

我想到19岁那场初恋,那是我大学时代最青春的回忆。然而如今,我重新借着信仰去反省青春式的单纯是否不堪一击。于是,我这样写道:

“我承认,任何人的初恋在一开始是纯洁的,因为青春年少,因为经历还白纸一样干净,因为爱欲本身的神秘,更因为罪性尚在沉睡之中,心灵尚未受到来自于世界内部和自己内部的双重玷污。然而,成长是那么残酷的东西——那只是青春期朦胧心理而已,很快就会过去。就好象纯洁,是一次性的;就好象青春,是一次性的;就好象初恋,是一次性的;就好象昙花,是一次性的。”

我想到22岁那段情感,那是我读研时代最芜杂的回忆。然而如今,我开始反省这种芜杂的根源是什么。于是,我这样写道:

“我不想把自己堕落的原因归结于男性或外部世界身上。仿佛自己不纯洁是不得已而为之。这也是我信主的根本原因——我自己内部的巨大罪性!我的罪就是妥协,妥协,再妥协,和男性,和现实世界,和自己。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彻底的理想主义者。我身上有太多暧昧的含混的驳杂的东西,就像一株罂粟和一朵百合同时的生长。然而,百合毕竟先谢了。”

除了检讨自己信主前的情感经历外,我也开始深入反省自己信主前的爱情观,尤其是后现代思想中的弯曲悖谬。

我曾经瞧不起那种“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传统爱情,这是我在15岁因为看到父母婚姻的黑暗而写下《婚姻罪恶论》时就明确的,23岁时,我更是借卢庚戌的著名歌词《恋爱十日谈》标榜了自己的爱情观:“你说短暂是快慰,爱是刹那间失控的美,你说长久是拖累,时间会把爱捻成灰。”然而,一次又一次刹那失控的美的爱情经历又能怎样呢?激情迅速开始,激情迅速燃烧,激情迅速熄灭,激情迅速结束,如此而已。空留下身心破碎。信主后,我才明白“不要激动爱情,等它自发”的真正含义,爱不仅仅是即兴体验,浪漫快感,轻舞飞扬的激情,还是珍惜,呵护,忠诚,担当,承诺,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然而比这些更重要的是,神圣在场。或者说,纯洁在场。

在我信主前,认识有一个弟兄,很纯洁,在今天这个时代,说一个男人纯洁(无论身体还是心灵),好像已经成为一种讽刺了。不仅会遭到男人们恶意的嘲笑,也会遭到女人们善意的嘲笑。身体的纯洁,意味着童贞、保守、缺少异性经验;心灵的纯洁,则意味着书生气、理想主义、在社会上难以适应,所以,男人们都千方百计使自己在异性经验(如何征服女人)和社会经验(如何征服世界)上丰富起来,男人的性感和男人的权势一样,已经成为我们时代一个时髦的话题。不是吗?而女人们似乎对此认同或默认态度,至少,一直持后现代立场的我,就对男性的纯洁不以为然。对我而言,他的思想,他的个人魅力,他的英雄气概,是最重要的。

可惜,我一直遇到的都是很传统很传统的男孩子——认为家庭和孩子是必需的。认为恋爱是为婚姻作准备的,认为好男人是要有责任感和重承诺的,就像《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里的弗兰茨一样,而我是萨宾娜,一个要解构家庭、孩子、婚姻、好男人、责任、承诺这些单词的女子。所以我在作为文化基督徒时,就不喜欢同龄的男孩子,包括教会里的弟兄——他们比最传统的男子还要传统。

记得那位弟兄一次打电话咨询我,说有个他不喜欢的女孩说喜欢他该怎么办?羞涩的,紧张的,惊慌失措的,没有经历感情风雨的样子,就像个小小的男孩子。就像多年前的自己,就象爱米丽。傻傻的。我当时却过来人般嘲笑他,就像苍老世故的张爱玲嘲笑清纯天真的冰心一样。“都什么年代了,你怎么还这样纯洁啊?”仿佛纯洁是一件旧衣服,该扔了。

我有资格嘲笑他吗?

没有。

有人说:忏悔的心越深,改变的心就越大。的确如此,当我从实践层面和观念层面忏悔旧我后,便格外渴慕成为新造的人。在忏悔过程中,因为对罪恶的敏感,对往事的悔恨,加上自己又是性格激烈之人,情绪往往会涌现出极度强烈的起伏波动,与之相伴生的是无法饶恕自己、原谅自己、接纳自己。尤其在对性的问题上的忏悔上更是如此。在《爱欲和信仰》一文中便很忠实地展示出我当时的各种情绪波动:

信主之前,在性的问题上,我曾经主张“自由选择,自主负责”,不错,我自由选择了轻率,洒脱,无所谓,不在乎的态度,结果呢,只是伤痕累累,这个责我负得起吗?我都无法对自己交代!更别说对我未来的爱情和我未来的婚姻交代!我恨以前的自己!现在我又算什么?我变得有洁癖了,对性也开始持一种极端冷感的态度,就算是自己惩罚自己吧。虽然主赦免了我。

也许,当我报复和攻击过去的自己时,会有一种残酷的快意,而且想流血,哭和自虐。我的过去经历和将来经历,包括现在的经历,都无法彻底脱离,不是吗?我想起我暧昧含混妥协的恋爱,他们让我身心都已蒙尘。是我自己玷辱了自己。糟蹋了自己。看贱了自己。我对我的身体和灵魂都犯了罪!我对一种珍贵而神圣的价值犯了罪!想到我竟曾是如此罪孽深重的女子,突然冷笑着问自己:你有什么资格再去爱?你不配!一点也不配!

当天晚上,我昏头昏脑的给那位我嘲笑过的弟兄打电话。

我说,对不起,我凭什么嘲笑你的童贞和纯洁?你的第一次牵手,你的第一个吻,你的第一句“我爱你”,都完完整整留给你的妻子,这是多么美好多么珍贵多么蒙神祝福的圣事!婚姻即圣事!仿佛一棵洁白的花,一棵青涩的树,只为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而开放,就像就像旧式的指腹为婚,就像梁鸿孟光,就象希腊文老师和他的妻子,就像——我说不下去了。不说也罢!

我说,我这些话只是情绪的发泄而已,我本来不配跟你谈这些。不,不要用圣经宽恕我,我都清楚。你就当一个教训,别像我一样铤而走险,玩火自焚好吗,我已经是毁了的人了,要洁身自好,洁身自好知道吗?你要好好保守自己的身体和灵魂都干干净净的!只有这样,将来你的婚姻一定会蒙福的——不带一点阴影的光明磊落的祝福。

我说,不要受这世界上的男人们所谓开放的多元的宽容的恋爱观的影响,不要跟你周围的男生轻轻松松说话,都不要听他们,也不要轻易相信女孩子,我们都已经变成泥做的了。一定要找和你一样纯洁如水的姊妹,像圣母玛丽亚那样干干净净的。宁可喜欢内向沉默的女孩,不要喜欢活泼开朗的。这种女孩最容易和世界妥协了,只讨人喜欢,不讨神喜欢!要严肃认真甚至固执古板一点都没关系,不,还要敬畏爱情像敬畏主一样。不要觉得自己傻。好好的等待啊。神一定会保守你的。这样,才对得起你未来的爱人,对得起天父,更重要的是,对得起自个的身心!

电话那一端,弟兄安慰我,可我宁可他骂我几句也不要他安慰我,快意!残酷的快意!是的,我在仇恨地享受我的悲伤!很久,我失控的情绪才慢慢平息下来,突然想到刚才暗暗发誓,从今天起不再爱了。因为不纯洁的我已经没有这种“纯洁的爱着”的资格了!可是我又是多么渴望去爱啊,就象那个女人用香膏膏抹耶稣的那种爱!可是,我可以吗?

于是,我小心翼翼的问他“你说,我还可以去爱吗?”

一秒,一秒,一秒。

“可以。”这一个温柔的判决似乎等了千年。仿佛不是来自于弟兄,而是来自于主自己。

我的泪,终于流下来了。

第二天,我走遍了北京五个天主教堂,没想到,那一天8月15日居然是圣母玛丽亚升天的日子!这真是是冥冥中的天意。我在教堂玛丽亚前的玫瑰花雨中流泪跪下。请求她,这位世界上最纯洁的女子的原谅。也请求自己,从此以后,能像玛丽亚一样:“我心尊主为大,我灵以神我的救主为乐”。做个纯洁如百合的女人。

是的,出于忏悔之心,我当时还买了一张耶稣的画像挂在宿舍的床头,每晚临睡之前,必要跪下来亲吻他的额头一下;也是出于忏悔之心,我当时还走访过家乡的各大教堂,打听做修女的流程。虽然当时这些做法(跪拜圣母、亲吻画像、寻访修女)有些过激,也不大符合教义,但对“新我”的渴慕确实何等宝贵呵!

的确,我何等渴慕成为新造的人,却没想到,这新人的成长却同样是一个艰难过程,同样要经历破碎、疼痛和成长的代价!

自研三开学后,我仍然继续在上希腊文课,不过,我上课的目的不再是为了寻求希腊智慧,而是试图给希腊文老师传福音。老师虽然不是基督徒,但他的师者风范曾在我的生命成长路上起过极大的帮助。出于对他的感恩之心和敬慕之情,我每天都为老师的信主祷告,也为他的妻子、孩子祷告,常常迫切祷告到眼泪稀里哗啦的程度;我也一直和老师保持着通信,在信中不遗余力地和他展开“雅典与耶路撒冷”的辩论;又将对我信主影响最大的前辈学人吴经熊的见证《超越东西方》送给老师,指望他能被感化……虽说,收效甚微,我并不气馁,也常常沉浸在这种颇为诗意的感觉里——或许,这种感觉中还夹杂了某种微妙的恋父情结吧。

直到有一日,阴影出现了。那一日,老师请大家吃饭,席间,他给我们大力推荐一部影片《情迷六月花》。对老师爱屋及乌的我一回去就开始四处搜寻影片。好容易搜寻到了,才发现这是一部情色影片,讲述后现代主义女作家昂纳丝的几段情爱体验历程(包括其同性恋经历)。如果是信主以前,我会心平气和地以“审美即道德”的后现代立场来看待主人公的颠覆解构立场,然而信主以后,我的道德感一下被圣灵更新,重新回归圣经古典立场,开始对后现代伦理深恶痛绝、义愤填膺,于是看此片时再次表现出激烈反应。在《爱欲与信仰》中便记录了我当时的痛苦、愤怒及受伤情绪:

看着看着,我直想哭!心里一遍又一遍的问:“老师,我敬爱的老师,您怎么会喜欢这种片子?”我们宿舍的女孩奇怪一向蔑视任何道德的我这一次怎么会如此道德卫道士?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是道德主义,相反,我自己就是从情爱冒险中走进去又走出来的,曾是和昂纳丝没有什么两样的后现代女子。我深深知道这种自由的“为了体验而体验”的情欲释放看似浪漫妩媚,其实多么危险,又会给自己造成多大的身心伤害,可是,我那传统士大夫似的老师,还有那么多传统的人,喜欢这部片子的理由是什么呢?

我实在想不出!除了一点:围城效应。就好像一个过着常态的规矩的安全的生活的人,对一种颠覆的,破坏的,诡异的,非常态的人的生活的好奇和渴望。其实老师未必是赞成这些的,可当时,我的思维已经走进了一个死胡同:老师是推崇昂纳丝那样张扬,暧昧,前卫,充满蛊惑性和颠覆性的女子的。她说:“我越堕落,我越纯洁。”就象希腊神殿的圣妓一样。就像我们些后现代艺术家的大肆吹捧一样,就像我以前对罪毫无敏感一样。

24年来,第一次,我失眠了。整个晚上我只想一个问题:“老师为什么会喜欢这部影片呢?!”我从不失眠,因为信主前,我的心没有爱,已经冷硬但强悍得像块石头,也就不怕受到谁的伤害。因为我从来没有在乎过谁,信主后,石心变成肉心,柔软但易碎,会爱,也就会受伤害,因为我在乎呵。

我太在乎老师了!而老师却并不在乎我重生后的价值观——这也是主所在乎的。我该怎么办呢?那时,感觉就像有罪的女子玛丽亚得了主的赦免,决心认罪悔改重新做人后,回到家中,发现他的亲人们却认为她和她的姐妹们根本没有罪,相反还可以给作家们提供极好的艺术灵感,或者,干脆自己成为作家也行。她该怎么办呢?

想得累了,恍恍惚惚中,我又变回了童年时代的那个小女孩,又缩在家里那张阴暗而冰冷的床上,母亲又冲着我歇斯底里的尖叫,父亲又握紧了他巨大的拳头,我紧闭双眼不哭,我捂住耳朵,我疯了!一下惊醒过来,看到自己是在24岁,是在北京,是在自己宿舍的床上,才松下一口气,然而,泪却汹涌上来。

那一刻,我极度想念老师,那一刻,我希望他现在就在我身边,抱着我哭,就像我抱着自己一样。那一刻,我突然强烈嫉妒老师仅仅一岁半的儿子,他现在一定在老师的臂弯里酣然入梦,为什么是他不是我,为什么我不是老师的女儿?可是也就仅仅那一刻而已,接下来,我马上意识到,不,老师不是爸爸,他只是个男人,看情迷六月花的男人,成熟的复杂的中年男人,他是那么成熟,成熟的让我无法企及,又是那么复杂,复杂的让我无所适从。我累了,我不愿再像信主之前对人性的复杂面和幽暗域作津津乐道孜孜不倦的心理潜意识探究了。我只想单纯,像婴孩一样单纯。哪怕傻一些,肤浅一些。没有知识一些。

我想,这是一个将罪性释放当成人性解放的时代,是一个任何欲望都可以被美化被艺术化的年代。是一个人心充满了情欲幻觉却没有爱的真实的时代。我感到窒息,那时我的属灵生命还很小,我想到的只是逃避——每当我一碰到问题,第一个反应就是跟惜春一样:罢了罢了,我且作姑子去,从此,眼不见,心不烦,大家都耳根清静!

第二天,我去了北京的修道院,决定不顾一切也要做修女,以逃离这个充满情欲的文明世界。

是的,第二天,我真的一大早就出门一家一家去寻找修道院,恰好在此不久前,我刚看了电影大师安东尼奥尼的封笔之作《云上的日子》,一部有关情欲反思的非常好的片子。最后一个故事正好讲述一个男子邂逅一个第二天就要去作修女的女子。其中三句对白对当时的我触动极大:

“这个世界五光十色,你没有兴趣吗?”“如果你放弃细微的乐趣,你将得到广阔的平静!”

“如果我说,我爱你,会怎样?”“会象一个光明的房间点上一枝蜡烛,如此而已。”

“我害怕衰老,以及死亡,你呢?”“相反,我害怕的是无可回避的人生!”

是的,我也和这位女子一样,那一天,我害怕的是无可回避的人生:童年。父亲。男子。爱欲。人性。成长。我对自己说,与其在这情、色人生中毫无安全感的活着,不如破色相,灭情根,情色入空,遁空入寂,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然而,我是否在修道院找到躲避的心灵港湾了呢?在《爱欲和信仰》中我如此记录到:

这样想着想着,竟来到西什库教堂的女修道院,并没有净空的感觉。相反,仿佛又回到了女生集体宿舍,修女们有的在准备外语考试,有的在清理帐目,有的在晾衣服,有的在生炉子,人人行色匆匆,表情严肃而沉默。没有谁理我这个问“各位修女,谁愿和我聊会儿天”的,散漫而忧郁的多余人——在红尘之中我格格不入,在这里我仍然格格不入。

好容易,一位年龄相仿的修女答应抽出5分钟给我,一上来就开始大谈“神贫、贞洁、服从”,而我,却盯着她男人式的板寸头,男性化的中山装,举手投足毫无女性特质的温柔,不由得倒吸了口冷气。不行,我无法容忍一个毫无自由,美感和想象力的空灵世界——尽管它没有世俗情欲。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我拒绝的不是爱欲本身。恰恰相反,正是因为对爱欲的信仰太美太纯洁,反而无法容忍这个世界情欲的暧昧性和妥协性。以及来自他们对我的巨大伤害。

仅是我受到了伤害吗?不,更是纯洁受到了伤害,美受到了伤害。

我听到爱欲本身在哭泣。

夜,北京的夜,暧昧的妥协的北京的夜。我踉踉跄跄回到宿舍,看着床头主耶稣的画像,还是那样微笑地望着我,这个世界上最圣洁的男子呵,突发奇想,要是我的身旁有个像主耶稣一样的男子就好了,他可以什么都没有,没有钱,没有身份,没有才华,但必须有一颗对纯洁这个单词敏感的孩童般的心,像现在的我一样。

也许,我的潜意识认为,两个孩子的纯洁抱在一起彼此御寒,就不再孤单,足以抵挡整个时代暧昧之蛇的伤害。在这个众人以暧昧为真理的世界里,他的纯洁却是一座接纳我的纯洁来安全栖居的城堡。

信主后,我如此害怕暧昧这个单词,和这个单词中潜伏着的过去的自己。更怕这个暧昧的自己还会被,被这一暧昧的时代,被这些暧昧的爱欲观,被这位暧昧的昂纳丝复活出来。真的怕。

可是,谁是看重纯洁的呢?这时,我才想起主的美意“信的人和不信的人有什么相干呢?”原来如此,我应该找一个主内弟兄,我固执地认为,这个世界的男人都是泥做的,只有主内弟兄才是纯洁如水的,像宝玉和纳兰容若一样。

24年来,我第一次如此渴望结婚,渴望家庭,渴望一个丈夫,或者说,一个弟兄,在那个惶恐的夜晚8点;就象我在那个惶恐的清晨8点,如此渴望做修女一样。同样都是为了,也仅仅是为了逃避这个世界内部还有自己内部的爱欲情迷。我会请求他带我去很远很远的地方,西藏或者云南或者干脆无人居住区,在纯洁的空气里呼吸只有我们两个人的,纯洁的爱情,和,纯洁的信仰。然而,我到底是在逃避自己还是在献祭自己?为了逃避而去婚姻,岂不比去作修女更荒谬?!

可是,我一次又一次地逃,逃向修道院,逃向婚姻,逃向云南或者西藏,可都失败了,主让我无路可逃!我知道他的旨意是要我勇敢面对这个暧昧的时代,过去的创伤记忆,我的爱欲中的成长——我一直拒绝成长!不是吗?

2003年9月17日早晨9点,听着倪柝声前辈的歌“如果你的旨意和你喜乐,乃是在乎我负痛苦之轭,就愿我的喜乐乃是在乎,顺服你的旨意来受痛苦,你将车辆赐予别人乘坐,你使他们从我头上轧过,我的所有你正下手剥夺,求你留下剥夺的手给我”。眼泪撕心裂肺的淹没下来,仿佛看到了主那只同样伤痕累累的手。

一边大哭一边答应主,是的,我愿意,从此放弃任何借外力逃避的念头;是的,我愿意,只是独自的,勇敢的,像个战士一样的去面对,面对世界本身和世界带给我的任何伤害,面对成长本身和成长带给我的任何破碎;我愿意,完全的献祭,完全的走十架之路。完全的——只有你。

那一刻,有种分娩般的尖锐疼痛在心脏最深处划开,破碎了一身的祈祷。再然后,是巨大的含笑的带泪的喜悦。只是瞬间,我对老师的恋父情结,对做修女的心愿,对婚姻避风港的幻想,对任何男子的依赖,都立即消失了,仿佛阿波罗明镜光影一般。我的心,又像5月23日信主那天一样,只有对主一个人的爱情:我那疼痛着的破碎着的成长着的爱情。

是的,经历这重重情绪起伏后,我决定不再逃避了,而是靠着神的真道来坚强勇敢地面对世界、面对时代、面对自己。恰好,有位弟兄见到我在这件事的处理上很不够智慧和稳重,便善意地批评了我一句:“小鱼,你太孩子气了,要学会长大呀!”这句话让我很是羞愧,于是内心定下一个志向:“在心灵上做单纯的婴孩;在心志上做成熟的大人。”

然而,我发现我对成长如此操之过急,以至于我开始强烈厌恶自己的孩子气,以前,我每天早晨起床照镜子,会冲着自己俏皮娇憨的笑,对自己说,啊,你是天父爱着的小女儿呢。然而从那天起,早起照镜子,我会不苟言笑一脸肃穆的警醒自己:记住,你现在行事为人有门徒的样子,你必须尽快改变自己以成为一个男子汉般的属灵战士!

我发现坚强勇敢不再孩子气后的自己不再会笑了,不再在祷告中称阿爸天父了,更重要的是,我不再对爱情这个字眼存有任何兴趣了,一天读经,无意中翻到雅歌,以前我会以小女孩初恋般的温柔心情纤纤细细读下去。而那一次只瞄了一眼,我竟有了某种不耻也不屑的感觉。仿佛它只会加重我的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和孩子气。但我还误以为,这就是成圣必经之路。于是,把以弗所书“不可教人小看你年轻……”贴在床头;于是,开始学习属灵前辈写的《作主工人的性格》;于是,每天看箴言第三十一章“贤德的妇人”三遍。

然而多少有点不安,难道我又错了吗?带着这个问题,我去请教新木教会的另一位带领人萍姐。萍姐经历过许多感情风雨,又非常有圣经辅导的智慧。在《爱欲与信仰》一文中也记录了我如何从她的辅导中得到真正的自我接纳:

听完我的不安后,她只说了一句:“主都接纳了孩子气的你,你为什么不能接纳完整的自己呢?”我立刻怔住了。是的,我的渴望成圣,到底完全出自于对主的爱,还是掺杂了别的因素——对自己的恨,甚至,对那位弟兄的怨?他的话伤害到了我,然后我又用这话伤害自己,我太在乎别人的评价了,只是我不肯承认而已,不是吗?我不得不再一次刺开自己最深最深的潜意识:我的自卑感,我的自尊心,我的自义,还有我的自虐。我在自虐。以信仰之名自虐。

她又说“爱主,先学会爱自己好吗?”我点点头,心结一下子揭开了,是的,没有爱欲的信仰,再圣徒,再英雄气长,再心志像大人,又能怎么样呢?爱,先从爱自己开始,爱自己的孩子气,爱自己的神经质和情绪化,爱自己的永远不够“贤德的妇人”,爱自己的儿女情长。然后,在完全的爱之上,一点一滴改变和成长。

著名女性主义神学家温德尔说:“谁靠着无条件热爱上帝的力量生活,就会接纳自己整个的存在;肤色和头发、内在和外在、消极方面和积极方面。谁活在上帝的生命域内,就可以说:我善良,我完整,我漂亮。”

而我说:“我疼痛,我破碎,我成长,这让我更爱自己。”我又会笑了,又在祷告中称阿爸天父了,又恢复了对爱情和雅歌的健康感觉。更重要的是,我又能在爱欲中信仰了——一辈子在。

在信仰中承纳爱情的献祭,在爱情中承纳信仰的献祭,这本是神对我的美意。当晚,姊妹温柔地握着我的手,为我未来的,最后一次的,也是一生之久的爱情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祷告。她比我年长,可在天父面前却比我更像一个小女儿,她替我代求婚姻的祝福:让天父为我未来的爱人预备了一大串内在外在条件。把我听得都忍俊不禁,想必天父听着这两个女儿的祷告也是啼笑皆非。

其实我很清楚,我也不配有这样条件的人。况且,这些条件也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他接纳这样子的一个我,疼痛着的破碎着的成长着的我。这就够了。

虽然,我不知道将来我还会遭遇什么?还会经历哪些疼痛?哪些破碎?哪些成长?既然我不得不象那只把胸膛贴在刺上的荆棘鸟一样。既然这些都是爱的代价。既然主已留下剥夺的手给我。我愿以感恩的心来承纳。

2008年,冷静而理性的我竟然不知道该如何评判2003年这篇炙热而烫手的《爱欲与信仰》,尤其不知道如何评判我上述两个月驳杂凌乱的情感成长轨迹。当然,我可以按今天的“属灵眼光”来批评那时的我真理太不够平衡,情绪太不够稳定,思想太不够成熟……但这样做,是否有些残酷?毕竟,现在的我就是从这样的我成长起来的。

从2003年到2008年,这个阶段其实是走了一段很长的路,无法用简约的片语和印象来缩短已过的行程。每个人的生命历程如果是一片森林,那可以言说的部分就如一群飞鸟飞过森林时所看到的那样。所以我只有安静的还原2003年时的这个女子,以一种复杂的心情来观照另一种复杂的心情,慢慢去体会到《爱欲与信仰》的最后一段文字——

2003年10月3日深夜2点26分,我写完这篇自白,突然想,此时此刻,我那尚不知姓名的爱人,他在何处呢?他在做什么呢?他又在想些什么呢?他会有心灵感应吗?他会知道,在一个人口几千万的大城市沉睡的黑夜的某一角,有一个同样尚不知姓名的女子,为了他,醒着,写着,爱着吗?

她能做的也只有那么多了,她不善良,她不完整,她不漂亮,她也不属灵。雅歌里那个女子唱:“我的心如关锁的园,禁闭的井,新陈佳果为你存留至今。”然而,她没有什么可以存留给他,她未来的丈夫了。除了这篇文字。而且还是一篇残酷而耻辱的文字。可惜,这只能更加暴露她的不好而已,他会惧怕吗?他会不安吗?他会反感吗?为这样一个未来的妻子?哪怕一丝丝的?而她会,无地自容。

然而,她已经不太在乎了,因为无论如何,其实,已经有一位男子完完全全接纳她的不好了,是个拿撒勒人,此时此刻,在她床头,默默陪她,醒着,写着,爱着。她应该知足。

也许,很多年后的某一天,他会向她走来,那一天,寒冬已往,雨水已止,那一天,石榴放蕊,风茄放香,那一天,他和她,已是白发苍苍。在主里面,却仍宛如婴孩。三个白发婴孩。一个的三分之一。

他会将一棵小草绕在她指间,作为婚戒。

他说:“我的佳偶,这是你配得的。”

为这一句,她将等候一生。

第九章:玉色香膏》上有3个想法

  1. 感恩的心,回首不堪回首的情感历程,为正在困扰的读者指引了方向—–婚姻是上帝设立的,她的圣洁和美好

  2. “2003年10月3日深夜2点26分,我写完这篇自白,突然想,此时此刻,我那尚不知姓名的爱人,他在何处呢?…”

    小鱼始终是一个浪漫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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