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开待谁归
一
2015年11月28日,早晨8点,孩子们还在睡梦中。
我起床,走到另一个房间,按下电话,打给在车胤中学文科班复读时的班主任盛老师。
18年了……
打电话之前,将自传《我若展开清晨的翅膀》中关于18年前这段青葱岁月的回忆又读了一遍。
“1996年8月,自杀未遂之后,父亲对我的态度突然有了转变,然后在我的央求下,不再逼我到公安一中那个令我倍感压抑的学校去复读。我转到另外一个升学率远不及一中的学校:车胤中学。
去车胤的第一天,我就喜欢上了这个学校。它坐落在县城的郊区,学校四周是绿油油的稻田和金灿灿的油菜花,馥郁的香气一直蔓延到教室里。在学校入口的主干道上立着一尊东晋学子车胤的塑像。这位《三字经》中褒奖过的勤奋少年,一手握着书卷,一手提着灯笼,灯笼里萤火虫在流光中飞舞,这就是著名的“囊萤苦读”的故事了。然而,最让我感动的却是这少年脸上喜乐满溢的笑容了。第一眼见到这尊塑像时我就想,若我也能像他这样喜乐满溢该多好啊!
那一天,我见到了一个慈眉善目,模样可爱的小老头,也就是教我语文的戴经书老师。他微笑地看着我,当着我父亲的面说了很多鼓励的话,让我感到非常温暖,毕竟在一中时很少见到老师对我这么宽容接纳的。
由于学校离家有些远,我便在校住宿。这是我头一次离家,心里感觉真是自由。宿舍里的几个女孩都非常善良淳朴,我也认识了诸如郑小荣、梅芳、王孟丽、赵丽、付美蓉等不少朋友;此外,每一个老师也都那么友善,尤其是班主任盛全海老师,很有感召力,每每看到我们学习劳累,面露疲惫的时候,便让大家合上书本,同声唱诸如《真心英雄》、《爱拼才会赢》之类的励志歌曲,以鼓舞士气。
而下了课,我们便拎着饭盒,三三两两地跑到校门口去打饭,那里小饭馆林立,价格低廉,但做得非常好吃。朴实厚道的老板总是笑眯眯地冲我们打招呼,大概有些心疼这些为高考奋斗的孩子,常常会在我们的饭盒里再添上半勺。然后,我们带着满溢的香味回到教室,一齐分享各自的饭菜。有时候,父亲也会骑车带饭来,我感到他对我的态度明显好多了,起码没有再责骂或嘲讽我。这一半也是戴经书老师的功劳。他每逢见到父亲就说:“不要给孩子精神压力。多鼓励,少批评。”
如果说,在我一生中的前17年,记忆中充满苦涩,那么这第18年,日子突然开始明亮。记忆中多是温暖的东西:校园、老师、同学、住宿的生活、香甜的饭菜、宽松的氛围,包括父亲转变的态度……是因为我成绩变好了吗?恰恰相反,成绩的变好只是这一切的结果,正是来到这所学校后,外部环境变得宽容了,在爱的氛围感化下,我的心一点点积极起来,开始相信生活是美好的,温情的,值得去奋斗的,并开始带着感恩的心好好学习。虽然知道这是最后一搏了,却并没有太大的精神压力,更多是动力。
所以,我在紧张的学习中,反而写下大量的文字,评价古龙金庸的故事,评价三毛琼瑶的故事,还有无数关于梦想的故事,厚厚的录成一个集子,叫做《雪泥鸿爪集》,在同学中广为传阅。在集子扉页,我端端正正写下:“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尔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虽然,这首诗的真意,当时并不懂得。
二
电话终于接通了。
自报姓名时,太激动了,开门见山就一口气说了一堆感恩的话,结果呢,老师还晕晕乎乎的,并没听清楚这位同学究竟是谁。
后来等我字正腔圆的重说一遍:“我叫喻——书——琴,1996年到1997年在您班读书的学生”时,老师连连说:“记得,记得。”
我心里涌起一阵暖意。
“记得很清楚,你是从公安一中转过来的嘛!当时都是人往高处走,想从普通中学挤到重点中学读书,哪里还有学生从重点中学跑到普通中学来的?所以,你来了后,我们可是高度重视对待的呀。”
“呵呵,幸好我转过来了,在一中那个重点中学我过的太压抑了,全是灰蒙蒙的高楼,竞争气氛太浓,这里,老师好,同学好,还有学校前面的油菜花地!全是大自然气息。我喜欢这里。”突然发现我当年敢于做出这一“人往低处走”选择,还真是个背道而驰,逆流而上的女生哦。
“是呀,这里当年就是农村嘛!我对你可是很有印象,很聪明,成绩最好,自我意识也很强,我行我素的。跟一般的女生性格真不一样。”
“啊?我有这么特立独行?”我马上汗颜了。
“是啊,你小巧精干的样子,不过你有时会闹点小情绪,还喜欢睡懒觉。你当年住的宿舍不就是在一楼吗?教室在二楼,大家都上课,我看你还没来,就下楼去把你叫醒……”
“啊?睡懒觉,我没印象了,那——真是太对不住老师了……”我更汗颜了。
然而,真实的记忆穿越而来,从一流高中转到二流高中,我自然成了女学霸,没什么学习压力,然后便按自己骨子里喜欢的模式自由生长:给同学们传递小纸条,课堂写小说;还有一次模拟考试时,嫌题目出得太弱智,几分钟后,就负气地交白卷,跑去田野看油菜花……幸好,老师们看我成绩好,对我这种任性散漫也不怎么计较……
“老师,我一直记得你们对我的包容,其实,你们那时真不容易,起早贪黑的,跟着我们一起吃苦,还担那么大的高考指标压力,”
“可不,学校有奖惩机制,有要硬性要求,高考必须考上多少个名额才行。我压力大,你们压力也大!”
“那您这些年还在一直教高考班啊?”
“不教了,早不教了,我2007年就转去学校心理咨询处,给学生做心理辅导了。”
“心理辅导?那我们学校真不错呀,居然能关注到学生的心理健康!这一块太重要了,每年不少大学生自杀、患抑郁症……”
“是啊,学校是高度重视这一块。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对人才的标准看法更综合平衡,以前就是抓分数,会考试就行,现在更关注学生人际交往能力,处事应变能力,情感受挫能力……而且,现在大学招生放开了,名牌大学可能还是比较难考,但普通大学就很容易了。”
“那真好,看来这18年,中国教育体制还是在进步。可惜我们没赶上现在的好时代!对了,现在都微信时代了。我今年8月建了一个车胤中学的同学微信群,我把您也加进去吧!”
“可是我不会用微信呀。没人教我。两个女儿不在身边,都在深圳,我爱人经常去帮忙照顾孙子,这里一般就我一个人在。”
“那老师您什么时候退休啊?” 听得我一阵伤感。
“我59啦!还有一年就退休了。”
“呀,快60啦,您当年教我们的时候,才40出头,时间过得好快好快啊!”暗想,转眼间,我们也快要从十八芳华飞逝到四十不惑。
“可不,老了。”是的,我们——都老了,我们从少年到中年,老师从中年到老年。但——心不老就好。
“您是该退了,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现在该好好歇歇了。”真不是我掉书袋,李春波《一封家书》里的歌词自动脱口而出。
“是的,退了后,我有可能就去深圳,你不知道,那里的空气有多好,很清爽……”听得出,老师对退休后日子的向往。
“您去吧,早应该去享受天伦之乐了。深圳是好地方,但我们班在那边的很少,哦——孟槐好像在深圳。”顿时,这位男同学的帅哥样子浮现眼前,令我忍俊不禁。
“孟槐我知道,前几年我去深圳,还和他见过好几次。他现在事业发展很好。”
”那他——结婚了吗?”话一出口,自觉失言。我真够八卦的,问老师这个干什么?岂不自曝少年时代小秘密吗?
”这个——我还真不知道,应该结了吧,你们大家都应该结婚了吧?“
“是啊,大家都结婚了,我在北京,都两个孩子了。你有空一定来北京玩啊!北京的秋天很漂亮……您还记得郑小荣和梅芳吧?她俩都在上海,梅芳教语文,也当班主任,忙得不行……赵丽您记得吧?她在杭州,开贸易公司;付美蓉您有印象吗?她在西安,当大学老师……王孟丽也当了语文老师,王英也是语文老师,您的电话号码就是她给的,您看,我们那一届出了好多语文老师呢!”
“很好,很好……我对你们都有印象……没有忘记的。”老师一阵唏嘘。
“那您还记得袁云和钟育吗?袁云就是那个长得很漂亮的女生,也挺多愁善感的。钟育就是那个湖南山区来的男生,文章写得好,很有才气。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找到他们俩。您有没有他们的联系方式?”说到这对小情侣的朦胧恋情,和后来的无疾而终,总觉得自己要负很大过错,亏欠感油然而生。
“有印象,但真不知道他们后来都去哪里了?高考之后,大家都没有联系,那个年代连电话也没有啊!”
“是啊,哪里像现在的小孩,可以视频,可以微信,可以拿手机随时留下照片,当年我们连一张合影照片也没拍!”
“就是,没有留下任何纪念的东西,所以亏得你这么多年了还记得我这个老师。”
“当然记得啊,您那时常常带我们一起唱《真心英雄》那首歌。给我们打气,很励志啊!我2008年写回忆录,写到车胤中学的成长经历,就想起您来,当时就想联系你们几位老师,但联系不上;2012年,回老家,打听到语文老师戴老师患癌症去世了,我好惊讶,赶去了他家悼念,他儿子还给我送了一张戴老师的照片。戴老师走的太早了,刚50岁……”
“哎,是啊,我和戴老师共事那么多年,一起很多很多年……”
“从戴老师家出来,我特别难过,就马上去了车胤中学,想赶快去看看您和英语老师彭老师,到了学校,和记忆中样子完全不一样了,门口的油菜花地也没了,教学楼也改高了,那排小饭馆也拆了……”
“是啊,那块油菜花地给改成大马路啦。大自然都给破坏了。”
“我想找你们,学校门卫说您不住在学校里了,也不知道您的电话,倒是给了我彭老师的电话,我打过去,他在外面开会,让我第二天再去,但是第二天,我就要坐火车回北京了……”
2012年8月那个黄昏,我恍兮惚兮地在这个熟悉而陌生的学校转悠。
去找门口那尊车胤囊萤读书的塑像,已经没有了;
去找我们在一楼的那间女生临时宿舍,已经锁住了;
去找我们在二楼的那间高考教室,年轻孩子们书桌上的草稿纸还是厚厚的一摞;窗口的那个男孩好奇的看了我一眼。我乡音已改,鬓毛已衰,你要笑问客从何处来吗?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可是那些阡陌小路呢?那些油菜花儿呢?难过之余,我不由得泪流满面。
黄昏中倒是依然有校园音乐传来,但不再是那曲凯丽金的萨克斯《回家》——在车胤中学的那年,我不知从哪里看了一部电视剧,剧里面的男孩特别爱吹萨克斯管,黄昏时分,女孩一放学,他就吹着这首曲子目送她回家。从此,就喜欢上这首温暖而忧伤的曲子。
那年,学校广播台在黄昏总放《义勇军进行曲》之类主旋律歌曲,我实在被“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的高亢曲调听烦了,毅然买了一盘有《回家》、《流浪者之歌》、《月光鸣奏曲》等世界名曲的磁带,然后找到专门负责放音乐的老大爷,央求他悄悄换一换音乐风格。那位老大爷也可真够勇敢的,居然就言听计从了。幸亏学校领导也没听出什么差别来。从此,每天黄昏,便是这一曲《回家》在校园暮色中温柔流淌……
“你什么时候会回家呢?”老师在电话另一头的询问打断我的回忆。
“今年过年,我会回老家,一定过去看您!如果可以,我也发动一下其他同学,一起去看您。”暗想,今年再不去学校看老师就晚了,明年他退休去深圳后,那就更是红尘滚滚、人海茫茫了……
“好啊,到时候,我们师生好好聊聊。算一算,都18年不见了……”
三
放下打了30多分钟的电话,我开始播放那首凯丽金的《回家》,在依然温暖而忧伤的旋律中,不由得想起那些天各一方的车胤中学同学们。
女同学我就不多说了,今年下旬,在我不懈的努力下,都一一联系到她们,也和我一样已经为人妻为人母的她们。在赵丽的建议下,我还建立了一个微信群,就叫“车胤中学·雪泥鸿爪18年。”
所以,这里我想说说两个男同学,我在7年前的自传中并没有提及的两个男孩:孟槐和钟育。
先说孟槐,我有生以来喜欢过的第一个男生。
记得在车胤中学最要好的闺蜜小歪,曾极为惊讶的传纸条问我:“你怎么会喜欢孟槐呢?他成绩又不好,也没什么才华,感觉还有点像花花公子,你可得当心。”
”因为有一天,下着大雪,我看见他穿着一件白色风衣,潇潇洒洒地走在雪地里,“我在纸条上很坦诚的回复,“有风吹起他的白色围巾,天地茫茫,英雄落寞的感觉,太帅了!很像古龙小说里的边城浪子。只可惜,没有佩剑。”看,这就是少女时代的肤浅思想,居然迷恋这种要风度不要温度的文艺桥段。
”就因为这个?哎呀,你武侠小说看多了!”小歪无语。
”江南才女好!“几乎每次见面,孟槐就剑眉星目的微笑着,毕恭毕敬地对我打招呼。那时,大家都把我看做一个才女。
于是,我可不真觉得当才女有什么好的,还是做一个美女好。因为孟同学喜欢那些虽有点俗,但长得很艳的女明星。此外,所有青春剧里的女主角不都是——美女吗?大约我那时的想法,就和《我的少女时代》的林真心一样,至于所有颜值不高的平凡姑娘,都应该被pass掉。
那个时候的喜欢,也只是很浅、很远、很云淡风轻的喜欢,因为大家要高考。学业第一,情怀第二。这点我看的很分明。
后来,班里只有我一个人上了重点大学,大部分同学都去了荆州师专。包括孟槐,还有小歪。
脱离了高考压力后,上大学的第一个学期,高中班里同学都开始热火朝天的互相通信,我也收到孟槐的信,全是高山仰止之类的粉丝级语言,大概在那个年代未走出省城的少男少女看来,北京可是闪闪发光冉冉生辉的圣地。而我——居然去了北京。
说实话,和孟槐通信,几乎没什么共同语言。我提及的诗歌艺术话题他毫无兴趣。他谈论的吃喝玩乐话题我毫无兴趣。然而,我毕竟刚进大学,还觉得独在异乡为异客,还没适应新生活,难免会恋旧,所谓距离产生美,孟槐那副白衣胜雪行走风中的桥段便变得更加生动起来。于是,这点高中的小心动,小诗意,酝酿成大学第一学期的小情怀,小纠结。
第一个学期结束了,放寒假回老家的路上,绕道去荆州师专看望小歪,将这份小情怀小纠结和盘托出,她继续惊讶:”我觉得你们绝对——不可能!你们不是同一种类型,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然后,我这位侠肝义胆的闺蜜特意跑去问孟槐,旁敲侧击地问:“你和喻同学通了那么多信,你觉得你俩以后有没有可能……?”
孟槐很笃定的说:”不可能啊,我在老家读书,她在北京读书,以后毕业不会有交集的。太不现实了,所以,我们的关系就和兄妹差不多……”
其实,孟槐的想法非常符合逻辑,但我听了还是有点难过,是那种自尊心受挫败的难过。与爱无关。大概我那时也是一个自卑而骄傲的女生,暗想,大概还是因为自己不够美女级别吧。
然而,小歪安慰我:“你呀,文艺情怀,把他想象得太美好了,我和他在一个学校,是很了解他的……能有一个在北京的才女同学,也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嘛……你就像郝思嘉,编织了一件梦的衣服给阿希礼穿上,但那不是真正的阿希礼!”
她说得让我豁然开朗,再叫上我性格一向豪爽旷达,很快就放下他了,再很快就忘记他了。对他后来寄来的信和粉丝级语言也不怎么理睬了。我开始积极主动地适应在法大的生活轨迹。办社团、写文章、交友、恋爱……
高中时的人、事、物就这样慢慢走远了。直到多年后,孟槐居然不知从哪里找到我的邮箱,热情洋溢地推销起自己公司的饮水机,我才想起多年前的某段小情怀。白衣武侠少年变成饮水机推销员,不由得感慨时间可真是催人老啊。
两个月前的某日,整理年轻时代的老照片,意外发现有一张孟槐当年送我的大一照片,还真的很像那个演武侠古装戏的明星陈坤。我几乎哈哈大笑起来。原来,我也曾很傻很天真的做过一回郝思嘉——只因为古龙小说惹的祸。
孟槐,愿你安好!
四
再说钟育,他来自湖南一个贫困的山区,长得一点也不帅,成绩一点也不好,而且性格非常孤僻,独来独往,坐在教室最后一排。
然而,有一日,语文老师居然深情并茂的念起一篇作文,那篇作文实在写得太感人了,我开始还以为是哪位作家写的,万万没想到,竟然出自钟育同学之手。同学们一向夸我作文好,一听这篇,我就知道他文字比我深刻得多。我只是用技巧写,而他是在用灵魂写。
后来,慢慢知道他没有父母,是个孤儿,住在叔叔婶婶家。这让我对他很是同情,最希望就是他能考上大学,远走高飞。那个年代,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出路吗?
作为女学霸一枚,我有没有帮助过他,我还真忘了,然而,有一天,我值日打扫卫生,扫到我后排的女同学袁云的座位时,看到地上有一张小纸条,便捡了起来,随即,我愣住了。
“云:我少时家贫,双亲已逝,在那个大家族中倍受冷眼,尝尽炎凉,我一直觉得自己就像世间的一个多余人……谢谢你对我无微不至的关心,谢谢你从家里给我带的这些苹果……这是我第一次从人世间感受到温暖,就好像黑暗中的一束明光,让我知道生命有限,但情义无价!钟育。”
我大吃一惊,袁云是我同一个宿舍的女孩,她气质典雅,待人温柔,不过有些多愁善感,很像《红楼梦》中的林黛玉,成绩也不错,是班里的英语课代表,怎么,钟育竟然会——喜欢上她?
我才想起前几日袁云突然在宿舍里一个人默默流泪,最近她似乎也有些神情恍惚的,难道,袁云也——喜欢上了他?
我余光一扫,发现袁云抽屉里还有几张纸条,这个时候,我做了一件极不道德的事——以道德检察官之名,偷看了那几张纸条。至今还记得,其中一张上这样写道:
“云: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谢谢你的一往情深,我发誓终生非卿不娶!无论你考到哪里,请你一定等我!永远忠于你的钟育。”
我虽然也是琼瑶迷,但平生第一次看到现实人物如此热烈表白的“情书”,可真是懵了。先是慌神——这可不是一般的喜欢了,已经上升到爱,不,上升到嫁娶的高度了。随后愤怒——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那时,我完全体会不到一个亲情和友情缺失的男孩,遇到一丁点爱情也要飞蛾扑火般拥上去,是怎样的处境。我只是觉得不可以——是的,钟育,你可以喜欢她,但你为什么不默默放到心里等到高考完再说呢?你怎么可以在高考这个节骨眼上去影响她的学业和心情呢?你现在说这些海誓山盟有什么资格呢?
义愤填膺的打扫完教室,我赶紧把袁云的同桌,也是袁云最好的朋友秀红叫到一边,悄悄问她是否知情。秀红也是大吃一惊,然后,我便委托秀红好好监督一下。几天后,秀红告诉我,袁云现在也开始为情所困,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话更加激发了我的”正义感”,决定要制止他们这种早恋行为,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在我的模糊记忆中,居然忘记了自己究竟出了什么样的下策?是匿名告知了英语老师,导致钟育被叫去谈话了一番?还是私下告诉了宿舍里的其他女友,导致袁云被大家劝说了一番?总之,钟育很快知道了我是始作俑者。
一天,大约是课间时分,他突然走到我面前,很悲愤的对我说:“喻书琴,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我暗想,他会不会打我一顿?但我还是装出一幅毫无畏惧的样子,跟着他来到教室外面的走廊。他久久不说话,只是看着走廊外面那片油菜花地。
“你要说什么就快点说吧!我还要复习呢!”
他霍然转头,眼神悲愤:“你觉得自己做的很对,是吧?”
“我要保护袁云!她是我朋友!”我辩解道。
“你想弄得满城风雨吗?你想把我逼到绝境吗?你太过分了!”
然而,我没有体会到他这句话里的痛楚,反而被这句话里的尖锐所刺伤,我是搬弄是非的女生吗?我是咄咄逼人的女生吗?我不过是希望你英雄气长点,慧剑斩情丝!
“你——真是好心没好报!”我气冲冲地丢下他,转身而去。
从那以后,我和他形同陌路。而袁云本来就是很内秀的女生,大家表面上都似乎回归风平浪静……然而,寒假返校,钟育没有再来,据老师说,他学籍没转过来,又不得不回湖南读书去了。从此,钟育在最后一排坐的那张座位一直空了下去……
等高考一放榜,那种千军万马挤独木桥的萧杀感一卸下来,我重新设身处地把这件事先思后想了一遍,就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为了高考利益,就应该牺牲个体恋情,这种天经地义的逻辑正确吗?我是否扮演了一个道德审判官的角色?那可是这个男孩在苟延残喘的应试压力下唯一的温情寄托啊!
是的,我伤害了他!然而,然而——我再也找不到他了。
很多年来,无论是看刘小枫的书《沉重的肉身》里索尼娅对牛虻的忏悔之意,还是看乔·怀特的电影《赎罪》里布里奥妮对罗比的忏悔之意,都会令我想到钟育,想到这个男孩忧郁而孤寂的身影,想到这个男孩悲愤地看我的眼神,想到这个男孩在最后一排的空座位,于是,我心里会有一种隐隐的痛。觉得年轻时代,总是容易非黑即白,多么不懂得体谅和怜悯……
这么多年了,他在哪里呢?此生,是否有机会再见他一面,向他说一声“对不起?”
钟育,愿你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