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瞬息

1

 

2016年5月,抵达香港机场时,在初夏提前嗅出盛夏的潮与热,黏与腻。

 

我对同行女友说:“我对香港的印象,还停留在张爱玲笔下的倾城之恋,王家卫电影里的重庆森林,还有张婉婷电影里的玻璃之城。”

 

女友笑:“小鱼,你把香港想得太文艺了……”

 

是啊,于我而言,全是有限的小说和电影中建构出的香港历史——

 

40年代,是范柳原与白流苏战火中逃难的浅水湾饭店——香港的沦陷反而成全了乱世中不太可能的姻缘;

 

70年代,是港生与韵文就读的香港大学——学生们理想情怀的保钓运动,监狱中的一曲try to remember,伦理的困境,何东的拆迁,香港的回归,新年烟火中花开到茶糜的死亡与告别。

 

80年代,是黎小军和李翘卖邓丽君唱片的旺角街头——第一代港漂的艰辛生存岁月,广州的小婷从无锡嫁到香港,却终究离了,黑社会的豹哥从香港逃到纽约,却终究死了,关于命运,谁又能预期?

90年代,是警察663、警察223、快餐店女招待阿菲、女逃犯梦呓般独白与相遇的重庆大厦——过期的凤梨罐头,Califolia dream的老歌,风起时地铁口人群中拥挤而孤单的瞬间回眸……

 

而到了2010年,则是麦兜的“春天花花幼儿园”——热热的糖炒栗子、暴跌的香港股市、华仔的演唱会,寻找童年阡陌的年轻歌唱家,执着于音乐理想的香港幼儿园老校长。

 

这些,大概就是孤陋寡闻的我记忆中的香港,模糊的香港,历史文艺片中的香港。

然而,真到了香港,多少打破了心中的梦幻。

 

2

 

从机场到将军澳的酒店,一路漫长。

 

在我这个陌生客看来,香港的确秩序井然,市容整洁,但也实在拥挤,鸽子笼般的住宅都高达五六十多层,抬眼望去,清一色的阳台上挂满了五彩斑斓的衣服。

 

据同行说,60平米的两室一厅月租16000港币,酒店入住一夜800港币,室内冷气都是十七八度,凉飕飕的令人瑟瑟,但是不可以开窗置换室外空气,否则罚款600港币。于是我一直怀疑,长期吹着那么冷的空调,香港人会不会得风湿病?

 

地铁中,男人们西装革履,女人们妆容精致,个个精英气息十足。连推着童车的老人们也把自己收拾的干净利落,一丝不苟,很少看到像北京小区里穿着松松垮垮随随便便的大褂就上街遛弯的大叔大婶大爷大妈,秩序感很强。

 

然而,我观察到香港人普遍都很瘦很瘦,感觉平时很缺乏运动与休息。香港的弟兄姐妹们说,供房压力很大。加班到8点是家常便饭,要参加聚会很不容易。

 

紧锣密鼓的2天会议,除了夜晚逛了一个小时酒店附近的商场,我哪里也没去。

 

我是带着考察民生的心态去逛的商场,店员们普遍说粤语和英语,好像会普通话的很少。然而都非常礼貌。礼貌中带着某种悉听尊便的克制。似乎和北京那些热情洋溢的店员不同。

 

光顾了一家书店,发现图书卖的超级贵;

 

又转了一家服装店,发现衣服也并不便宜,品牌包都是上千;

 

还去了一家快餐店,发现店里价格最低的牛肉拉面也要89港币;商场里到处都是各种特色的小吃店与饭馆,队伍排的很长很长,大家却很安静守礼,同样,买人参燕窝的保健品店也比比皆是,生意兴隆。

 

又慕名去了据说非常便宜的莎莎化妆品,我对化妆品没什么概念,只觉得看的眼花缭乱,心生疲累。

 

最后,还去了一家水果蔬菜店,观察了一下,价格比北京略高,但种类很丰富。

 

就这样,我什么也没有买,就转身返回了酒店。

 

更吸引我却是酒店附近的那片海。

“小河弯弯向南流,流到香江去看一看,东方之珠,整夜未眠,守着沧海桑田变幻的诺言……”

清晨和夜晚时分,我会静静地凝望酒店外不远处的海湾,体会夜与昼的差异。

 

夜晚,大楼万家灯火闪烁,海变成远远的灰黑色的背景;

 

而清晨,大楼还未苏醒,海则变得很近很蓝,但附近忙碌的高脚架预示着,也许再过一年半载,等新的高楼拔地而起后,连那片海也看不见了……

 

不知王家卫电影中的那些香港小人物有没有像我这样,站在23层的高楼玻璃窗前,寻找海的影子?

 

(香港酒店的夜晚与清晨)

 

 

3

 

本来准备从香港去深圳,见几个老朋友后,再绕回北京,但因为正赶上丈夫手术,希望我尽快回家照顾孩子,于是只好改签机票离港回京。毕竟,现在不比闲云野鹤海阔天空的少女时代……

 

梅说:可惜了,深圳满城盛开的凤凰花,你看不到了。

 

还好,离开香港前,匆匆见了现定居在港的好友漪容。

 

我和漪容认识于2003年左右,那时都在读研,都正值青春,都还未经历世间疾苦,来自基督徒家庭的她和刚信主的我一见如故。学古代文学的她长得娇柔甜美,大眼睛扑闪扑闪的梦幻,我们年龄相仿,所以当她告诉我她已经结婚了,我大大吃了一惊。

 

后来,我便带她去双燕姐和新萍姐那里聚会。有时,聚完会回学校,下了公交车,我们就在首师大附近的林荫道上边走边聊——关于爱情,关于信仰,关于未来和梦想。

 

记得我那时的梦想是做修女,而她那时的梦想是早日和远在香港念书的丈夫相聚……

 

研究生毕业后,我去了温州,她去了广州,大家都大步流星地行驶在各自不同的人生轨迹上,来不及怀旧。从此,音讯茫茫,浮云苍狗。

 

2010年,我通过Email联系到她,2012年,又通过博客联系到她,才得知她女儿居然是我女儿同一年出生的。女儿几个月大的时候,她随丈夫留学去了加拿大,回港后过了几年,又生了一个女儿。

在香港这个生存压力极大的地方,她一个人独自带两娃,非常辛苦。不过她坚持写生活育儿博客,博客访问量已近20万。每一篇细腻的文字,每一幅精致的照片,都能看出她对生活细节的热爱和诚挚。

 

不过,她当时也还有些迷茫,因为并不甘心一辈子做全职妈妈,但又看不到未来的职业生涯规划方向,毕竟在香港这样的商业社会,从事文学出版这样的职业几乎是挣不了钱,谋不了生的。记得我们当时陆续通了几封信,聊信仰、母职和人生呼召。

 

又过了三年,也就是2015年,我再次辗转通过微信联系上她。那时,她刚告别当了8年的全职家庭主妇的角色,开始重新走入职场,加盟了英国保诚保险公司。重入职场后,虽然需要兼顾家庭和工作,压力更大,但感觉她的精神状态比3年前反而好了很多。我也很替她开心。

 

微信真是好工具,聊天起来比当年的Email和博客纸条快捷及时多了。一方面,都是生了两个孩子的职场妈妈,都已经人到中年,都有来自家庭经营的、职业规划的、儿女教育的、经济压力的、身体健康的……各种责任义务压身,处境类似,心境也会类似,所以,我们颇能找到一些当下的共鸣。

 

记得一次,我分享听陈粒的代表作《历历万乡》所引发的触动:“忠于内心的召唤,对少年而言,是相对容易的;对中年而言,是非常艰难的。理性太深,顾虑太多,自欺太甚,盔甲太厚,越来越在乎周围人的眼光,想方设法维系自己主流和谐的良好形象。但音乐总是能让我们在某一瞬间丢盔弃甲,直面不想面对的另一个自己。”

 

她在我后面回复:“我觉得是音乐让我们重新做回原本的自己,恣意的,柔软的。”

 

那时,有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感觉。

 

另一方面,作为昔日的好朋友,我们仍可以像学生时代一样坦诚分享内心,只是分享的时间没法太多。都是在零敲碎打中挤出颤颤巍巍的空闲而已。聊起一些比较文艺的话题,我们依然会觉得默契。

 

都爱程璧的这首民谣——我喜爱一切不彻底的事物/细雨中的日光,春天的冷,秋千摇碎大风,堤岸上河水游荡。/总是第二乐章在半开的房间里盘桓;有些水果不会腐烂,它们干枯成轻盈的纪念品。/我喜爱一切不彻底的事物。/琥珀里的时间,微暗的火,一生都在半途而废,一生都怀抱热望。/夹竹桃掉落在青草上,是刚刚醒来的风车;/静止多年的水轻轻晃动成冰。/我喜爱你忽然捂住我喋喋不休的口,教我沉默。

 

漪容热爱艺术,擅长摄影,她本来就有两个像天使一般美丽的女儿,经过这位妈妈心灵镜头的捕捉,平常烟火饮水起居都拍出了诗情画意,几乎每一张照片都让我赞不绝口。我想,音乐也好、摄影也好、写作也好,这份持久的爱好都是让自己的内心在忙碌之中保持温柔细腻的灵修方式。

 

此外,这些年每次我发起任何关于公益慈善捐助的事宜,漪容都是最热心的那一个,让我充满感激。

(漪容两个美如天使的宝贝女儿。此照片经好友授权使用,请勿转载)

4

 

所以,及至真在香港见了面,几乎没有生分的感觉。我们都觉得已经为人妻为人母的对方好像还是人生只若初见的那个单纯女孩儿。不过,她倒比我更有职场气息,干练利落是我所不及,三下五除二就帮一头雾水的我敲定了飞机改签事宜,简直就是上帝派来的天使。

 

虽然赶飞机的时间紧迫,不到一小时,但我们还是简略叙述了各自这12年的现实人生轨迹,何时上的班,何时结的婚,何时生的老大,何时生的老二,何时孩子上的幼儿园,何时买的房,何时当的全职妈妈,何时重新回的职场……就这么一溜烟的叙述之中,岁月如沙漏漏过。

 

她说:我喜欢现在这份工作,它让我重新找到了自我。入行时,我向上帝祈求,希望凭借这份工作,帮助自己达成愿望,也有更多能力帮助他人。凭着她的真诚、敬业、亲和力,业绩越做越好。

 

她说:香港房价太高,偏僻的将军澳地区不到100平米的房子也要1500万,但除此以外,其他都很不错,民主法治健全、整体素质高、食品相对安全、教育选择多样化,是一个充满活力的城市。

 

也许,一个有海归背景的香港市民眼中的香港,是最接地气的香港……

(2003年12月28日:  北京:  我们正当青春)

(2016年5月18日:香港:我们人到中年)

 

5

 

告别好友,我坐上一辆从将军澳直达机场的巴士离开这片土地。上车时,偌大的车里只有我一个人。而酒店不远处的那片海海,我依然插肩而过……

范柳原与白流苏逃难的浅水湾饭店,插肩而过;港生与韵文就读的香港大学,插肩而过;黎小军和李翘卖邓丽君唱片的旺角街头,插肩而过;警察663和快餐店女招待阿菲相遇的重庆大厦,插肩而过;乘着歌声的翅膀的春田花花幼儿园,插肩而过……

 

一路上,我默默地想,或许以后我不会再主动来了,因为对这座寸土寸金分秒必争的城市缺乏融入感,以我自由散漫随意的性格,可能会更喜欢大理或者乌镇那样慢节奏的小城。

 

回京的飞机上有好多可以选择的电影,我特意为了告别香港这座城市,挑了张婉婷导演的《三城记》看,从山东到上海到香港。房道龙和梁月荣,乱世红尘间辗转的故事,令人唏嘘。

 

于是,在她的演绎中,现实的香港又切换成历史文艺片中的香港……

 

回到北京,正好看到漪容在微信朋友圈写道:

 

“早上见到了阔别十年的朋友小鱼,我发觉,只要是真心交往过的朋友,哪怕时间再久,重逢时依然亲切熟悉……送别小鱼,我继续工作,晚上陪女儿写作文,她的写作水平以及写作态度令我胸闷气短,赶紧去洗澡缓解下压力,手执莲蓬头高歌一曲:感谢那是你,牵过我的手,还能感受那温柔……青春已逝,多年不去卡拉OK,破嗓子只能在浴室里释放一下,暂时做回自己,拉开浴室的门,我又恢复为一个上窜下跳的妈妈和温良恭俭让的保险顾问。今晚不工作了,休息一下。”

 

于是,在她的叙述中,历史文艺片中的香港又切换成现实中的香港……

 

其实——又何尝不是现实中的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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