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之谊:迹共少年疏,情于故人重

作者按:

谨以此文纪念七月,纪念安生,纪念纾钰,纪念椿芦,纪念在苦难、创伤、友谊、破碎、疗愈、重逢中,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国五线小县城里,跌跌撞撞成长着的那些少男少女。

1

2000年,我大三那年,读到安妮宝贝刚出版的第一部小说集《告别薇安》,深深震撼,而最触动的就是那篇1万6千字的短篇小说《七月与安生》。

因为,在安生的家庭际遇中,我看到自己;也在七月的家园守望中,我看到自己。

安生原生家庭破碎冰冷,学业很差,相貌一般,性格桀骜而叛逆,被公认为“不健康的颓废”,而七月原生家庭温暖幸福,学业优异,相貌甜美,性格乖巧而温良,被公认为“学校里出众的女孩”。但这两个生活和性情迥异的少女却成为最好的朋友。

安生从生活到内心都动荡、漂泊、迷狂、寂寞、有深深的宿命感,也因此喜欢上七月的男朋友家明,因为家明“能够让所有的喧嚣都失去声音,是一个认真淳朴的好男人”。

其实,家明就是另一个男性版的七月。他也同时喜欢上这两个女孩,因为她俩仿佛是彼此的影子,让他看不分明。

然而,一场异地相逢使犹豫不决的家明与流浪病倒的安生走在了一起。七月得知真相后,在痛苦中狠狠打了安生一耳光。

然而,即使深深受伤,七月仍然洞察到安生的孤寂与家明的内疚,于是,因着内心深处的怜悯,她原谅了安生,也原谅了家明。

此后,当安生带着身孕走投无路之际,七月主动收留并悉心照顾安生,而安生最后在难产中带着深深的负罪感死去。七月和家明结婚后则收养了安生的孩子。

七月在梦中会经常怀念年少的安生——那个光着脚,穿着白裙子,轻灵地爬上操场大樟树最高处,寂寥地看着通向远方铁轨的小女孩。

七月的一生象一条宽广而平淡的河流,不带来什么,也不带走什么,它只是经过,  而安生是她心里的潮水,疼痛的,汹涌的,碎成无数浪花的。

其实,这种“闺蜜爱上同一个男孩”情感纠葛的叙事模式在一些女作家的小说中并不少见,多以冷峻批判之姿,将友情中的争竞与算计,爱情中的残酷与执迷呈现得淋漓尽致,让人读完后对世间情谊不寒而栗。

但与这些女作家相比,当时才20多岁的安妮宝贝的叙事视角有些不一样,她借助七月温润的眼睛,对笔下那个抽烟、酗酒、逃课、割腕自残、情感混乱、心灵破碎、边缘人格的安生充满怜惜。在年轻的安妮宝贝的笔下,似乎流淌着某种对创伤医治和灵魂救赎的渴望。

果然,多年后,我发现,人到中年的安妮宝贝在微博中这样回忆道:

“原著中的七月,不断在承担和接受,她有坚定的灵魂。安生与之相比,漂泊、逃避,是脆弱而透明的灵魂。最后安生死去,她的叛逆不容于世。七月存活,代表一种拯救。这是关于一个人的灵魂中两个面彼此对抗与和解的故事。回头看,那一切是过往。是你与我走过的曾经。”

是啊,回头看,那一切是过往。也是我走过的曾经——20出头时,也会觉得自己时而像走在路上虚无而孤寂的安生,也时而像等在家中笃定而温情的七月,时而是内心里的安生望着七月,时而是内心里的七月望着安生。

也许,在青春时代,每个文艺女生心中,都有一个七月,也有一个安生,她们彼此倾听,彼此对话,彼此凝视。

2

16年后,2016年,我突然听说《七月与安生》要拍成电影了,很是期待,人到中年的我带着女儿去看了电影,和小说的主题和人设完全不一样的电影。

安生不再是小说中那个孤傲冷峻、动荡不安、具有攻击人格的女孩,而七月也不再是小说中那个柔慈怜悯,心平气和、全是圣母情怀的女孩,甚至,她们互换了一个位置——

小说关注于安生的内心蜕变。有着坚定的灵魂,不断给予爱和接纳的,是七月——从小亲情温暖的七月;电影最后却关注于七月的内心蜕变,有着坚定的灵魂,不断给予爱和接纳的,反而是安生——从小亲情匮乏的安生。

最开始,是她们的13岁。

七月,父母温和善良,一如饭桌上热气腾腾的火锅;而安生,父母亲在成长中彻底缺席。

七月曾是那么掏心掏肺的对待安生,她们一起洗澡,一起喝雪梨汤,一起砸消防栓,一起在树林踩对方的影子,一起谈论少女情怀的小秘密。

直到18岁的那一天,七月在山上看到男友家明试图拉住安生的手。那一刻,她的心是惊惧而不安的,因为她一直笃定家明是自己的。

在好朋友的世界,几乎所有东西都可以分享,但唯有一样事情无法分享,那就是喜欢上同一个男孩。这似乎是一个很纠结的伦理困境。

安生表面洒脱不羁,桀骜不驯,但内心其实是重情重义的女孩,当她发现家明对自己的情愫,也意识到自己对家明的情愫后,立刻采取刻意回避的态度。

所以,安生单独面对家明时,表情总是漫不经心的,语言总是划清界限的:“七月在等你回去呢!”“我最近交了新的男朋友!”

安生那种大大咧咧的,潇潇洒洒的,满不在乎的微笑,让人看得心疼。

然而,她必须这样,因为家明是七月先喜欢上的男孩子,她要好好保护七月不受任何人的伤害——包括来自家明的伤害,更包括来自自己的伤害。

为了成全七月与家明,安生毅然选择离开小城。在她看来,放逐自己,成全他们,让友情不至撕裂,让爱情不要萌芽,是最好的选择。

“七月,在家明和你之间,如果非要做选择,我自然会选择你。”

站台上,七月送别火车车窗口渐渐离去的安生。两人都是依依不舍,安生最后流着泪说:“七月,如果你让我留下,我就留下。”

尽管七月也流着泪,但并没有挽留。因为她留意到家明的家传玉坠竟然戴在安生的脖子上。七月知道,安生如果留下,会威胁到自己和家明的“爱情”。

她有嫉妒,有恐惧,有恨意,做不到放手与豁达。那一刻,七月意识到一件事:她长大了,不再像少年时代那样掏心掏肺的爱安生,她更爱自己。逼视到内心中的自保、设防、虚弱,使得18岁的她又内疚地哭了好久。

3

再过了5年,七月23岁了。

当家明北上告别她而去,安生南下投奔她而来,七月不再内疚,甚至在漂泊无定流离失所的安生面前不知不觉显出自己的优越感——她原生家庭比安生幸福,学历比安生高,职业比安生体面,收入比安生优渥,外表比安生漂亮,生活方式比安生正常……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当安生大大咧咧地说起流浪途中骗吃骗喝的把戏时,七月却觉得很丢脸。她自以为义的鄙夷安生:“你这些年在外闯荡,都是靠男人骗吃骗喝吗?你就那么贱?”

安生却回答:“我每天都在享受酸甜苦辣的人生,你每天活在象牙塔里,你不懂。”

七月则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为什么你5年里每次给我写明信片,最后一句都是问候我的男朋友家明?”

两人第一次争执起来,七月气冲冲回到酒店,而她那种居高临下,略带施舍的优越感,让安生也彻底受伤。

友情出现深深的裂痕,安生再次离开了七月。又过了3年,七月26岁了。

七月发现苦苦等待的家明一直支支吾吾,没有答应她回故乡结婚的要求。内心充满隐忧。

而此时的安生因为际遇的不顺,身体的虚弱,加上家明的援助,这一次,她到底没有克制住自己压抑的情感,终究和家明走到了一起。

安生应该多少是有一些对七月的内疚的,但更多因为她自身长期漂泊状态的软弱与疲倦,无力去成全更高的伦理标准。那时的她,只想有一个陪伴她渡过难关的男子。

很多时候,不是我们没有是非善恶观,只是爱永远是道难题,失去分寸太容易。

终于,影片中最残酷的一幕发生了。七月坐火车北上寻找家明,然后,发现家明搀扶着安生走向楼梯。七月彻底崩溃了。

在卫生间,七月拿着浴室花洒朝着安生一阵猛淋,歇斯底里的怒吼到:“家明才不会喜欢你这种风格……你以为那些男人都是真的爱你啊?这世上除了我,根本没有人爱你!根本没有人!”

“你让我?你有资格让吗?除了我,谁愿意和你做朋友啊?我不把你带回家,有人管你吗?你所有东西都是我给的,你跟我抢,你敢吗?”

她所有的苦毒、傲慢、愤怒、阴郁在瞬间爆发。

但即使如此,这一幕的残酷中依然也透着一丝温情——七月发泄完怒火后,随即又懊恼地蹲下去,抱住安生哭:“安生,我们为什么会这样?”

而安生也抱住了七月,紧紧的,肩膀颤抖的,充满泪水的。

4

推门而出,七月依然温文尔雅,没有责备家明,只是给了他一个回故乡结婚的最后期限。

家明很茫然,他在两个女孩之间犹豫不决,只知道在操场不停的跑步,安生一针见血的说:“累了总该停下来吧,我们早该停下来了。”

家明这才停了下来,做了决断:“安生,我们应该不会再见了!”

安生从小匮乏爱,没有家。所以,她渴望爱,也渴望家,就像潘美辰《我想有个家》所唱的那样,“谁不会想要家/可是就有人没有它/脸上流着眼泪/只能自己轻轻擦/我好羡慕他/受伤后可以回家/而我只能孤单的/孤单的寻找我的家……”

但渴望归渴望,现实归现实,她看得很清醒——

似乎,七月爱她,但七月对她的爱是有保留的,遇到利害关系会放弃的;那一天,当她在列车上对流泪的七月说:“七月,如果你让我留下,我就留下。”

或许她隐约期待听到七月的颔首。但七月只是沉默。

似乎,家明爱她,但家明对她的爱也是有保留的,遇到重大选择究竟是茫然无措没有主见的;那一天,当她在操场上对奔跑的家明说:“你不能一直跑,终于要有停下来的一天。”

或许她隐约期待听到家明的承诺,但家明只是沉默。

但即便如此,但她还是选择了原谅人性的软弱,正如她知道自己也曾有软弱一样。原谅之后,是给予,是担当,是成全。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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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七月所愿,家明终究回到了故乡决定和她结婚。

但这时,七月却反而犹豫了。她知道家明不够爱她,其实,她也知道自己也不够爱家明。她从来不曾坐火车去看望家明,只想让家明回家乡看自己,好证明家明足够爱自己,好证明自己永远是赢家,好证明她的自尊和面子。

可是,她想要的,真是这些吗?

她本以为的未来就在那个从不曾离开的家乡小镇,做一份稳定但未必要深爱的工作,找一个合适但未必要深爱的男子,结婚生子,直到终老。这些真是她想要的吗?

七月突然醒悟到,爱不是强求,而是放手,放下掌控欲、放下外在看得见的安全感,放下做迎合世人期待值的乖乖女,也许自己内心能够活得更自由。

最后,七月平静地对家明说:“我无法忍受和一个不爱自己的人过一辈子。”就这样,她放弃了热烈的婚礼,也放弃了稳定的工作,甚至逃离了小城,逃离了主流价值观的寄望、期许和设定。

其实,摆脱主流价值观的寄望、期许和设定,是很艰难的。但七月愿意走出第一步,她不仅开始学习对爱情不强求,也开始学习去对友情不傲慢——离开家乡后,七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住安生曾经住过的旅馆,她尝试去理解安生,体会安生,也发现站在甲板上时,自己其实也喜欢摇晃和飘荡的感觉。

七月慢慢成长为一个勇敢、宽广、谦和、不再患得患失,并真正能给予爱的能力的自己。可惜,七月发现自己怀孕了,那时,她发现最想见到的人不是家明,而是安生。

七月和安生彻底和解,两人深深拥抱,相对而泣,安生给出的是少年时代最熟悉的那一句:“七月,躺在我臂弯里吧。”

不幸,27岁的七月产后大出血死去,安生独自抚养着七月的女儿,却以七月为笔名,写了一部叫《七月与安生》的小说,小说中的七月没有死亡,而是自由自在的走着,笑着,浪迹天涯着……

在安生心里,这本是对七月最好的悼念。

6

整个电影画风唯美干净,情节也精巧迷离,不过,我个人觉得,电影更接地气,而小说则更高蹈,有一种灵魂深处的哀伤和怜悯,是电影不曾有的。

综观不少影评,解读还停留在“常规与自由”、“安定与漂泊”、“独身与婚姻”等女性不同生活方式的思辨上。仿佛促成七月和安生之所以从对抗走向和解,是她俩终于互换生活方式成为了对方——因为安生停止漂泊生活后选择结婚嫁人,终于得到踏实平稳的幸福,因为七月放弃安逸环境后选择浪迹天涯,终于得到自由轻灵的幸福。

这种评论过于美化了外在的生活方式本身,而忽略了“人内心的成长”才是根本——毕竟,每一种生活方式都有其利弊。家与烟火的生活,有其踏实平稳的一面,也有其固步自封的一面,诗与远方的生活,有其自由轻灵的一面,也有其颠沛流离的一面。

一个人的内心若没有通透澄明,即使去了远方,也未必活得海阔天空,即使结了婚有了家,也未必活得气定神闲;同样,人的内心足够宽广丰盈,即使没去过远方,也会在寻常风景中乐山乐水,即使没有结婚没有成家,也会安于一个人的独处时光。

所以,我个人觉得,安生从未变成之前的七月,七月也从未变成之前的安生,她们只是在努力变成未来更好的自己。

正如这么多年,我一直看着昔日的安妮宝贝努力变成未来的庆山,变成更好的自己。

7

很多女性观众看完电影,难免想起自己的内在成长之旅,也难免想起自己少女时代某些刻骨铭心的友情.

或许那段友情中没有与闺蜜同时爱上一个男孩的尴尬与痛苦,但是否会有欢笑、眼泪、痛楚、误会、猜疑、争竞、误会?那本是在少女时代,两人内在觉知力过于脆弱时导致的外在伤害。

那么,伴随着自我的不断觉醒和开阔,面对昔日越走越远的友情,你是否尝试过鼓足勇气,冰释前嫌?就像七月和安生一样?

我和椿芦便是如此。她曾是我生命中最要好的女友。

那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年少的我就像安生一样,总是从冰冷压抑的家里逃跑出来,到椿芦温暖自在的家里,一呆就是一天。而兰的父母总是表情宽厚,面带微笑地冲我打招呼,给我们做饭吃,就像电影里七月的父母一样。

我从未有过自己的房间,而椿芦却有。她的小房间成为桃花源一般的存在,我们在里面一起看同一本书,一起睡同一张床,一起探讨大观园中的诗情画意,一起尝试办文艺手抄小报,一起谈论将来长大后的梦想……有那么多点点滴滴的美好回忆。

然而,现实毕竟不是桃花源。我亲情匮乏,背负着暴戾的原生家庭的痛苦,内心沉重而脆弱,她身体有恙,背负着严峻的应试教育的压力,内心同样沉重而脆弱。

可是,我们年纪那么小,困囿于各自被环境强加的苦难之中,却无法对彼此的沉重感和脆弱感产生“共情”能力,正如两只水源匮乏,各自残喘,无法相濡以沫的岸边之鱼。

最终,我俩的友谊产生了裂痕,随即,这裂痕越来越大,直到在我生日那一天,我们发生了激烈的争执……最后,两个小姑娘不欢而散,甚至一刀两断。

我还记得离开她家那天的黄昏,独自走在大街上,微微下起了小雨,流着自怜自怨的眼泪,伤感而迷离。

从此,我再也没有踏进她家门半步;从此,两人在学校见到也如同陌路;从此,这一分道扬镳就是14年……

8

随后的14年,我内心的漂泊感在信仰的水源中慢慢得到栖息、得到医治、得到爱的力量,与自我和解之后,才有能力和他人和解。

我常常想起当年对椿芦的亏欠,特别想和她郑重其事的道歉,并表达对她的牵挂与感激。然而,当时没有电话,更没有微信,不知她现在何处,现况安否?

直到2008年,椿芦突然在我的博客上留言,说这么多年,她一直在找我,而且也找到了安顿她自己的人生信仰;我惊喜交加,连忙向她道歉。

而她则说:“未联系你之前,心中那份未被你知道的深深歉意及或许没有被面对的怯怯恨意始终在心中,多年不散,信主不久,我一次做梦,我们相逢在峡谷,我向你道歉,然后你冷冷拒绝了。我伤心不已,直至醒来。我特别感谢上帝,若不是他的爱给到我安全感,我这生可能都没有办法来跟你联系 ,也无从有被释放的机会。虽然我前半生有惊涛骇浪般的苦难。但回首,我却又看到自己有如此多的幸运……”

少女时代的种种嫌隙在坦诚、道歉与宽恕中灰飞烟灭,炼净的却是在信仰中里更深的故人情谊。就像七月和安生一样。

那时,我们都接近三十而立之年,就像两只在各自人生轨迹中寻到水源的鱼一样,我们才有了凝视和理解对方的共情能力。

我们俩重新成为交流最深的朋友,一如当初。我们回忆各自的原生家庭的点滴,回忆各自在应试教育中所经历的阴霾,回忆各自这些年不同的坎坷人生际遇与复杂心路历程,回忆信仰给自己带来的各层面改的变……

不仅回忆过往,也分享当下。我们会分享看过的好书,听过的好歌,参加过的心理成长和灵性疗愈的课程,更会在夜深人静处倾听彼此的软弱与创伤。甚至我难以和丈夫交流的某些话题,她总是最忠实的倾听者和开导者。

前些天,我将小说《七月与安生》大力推荐给她,她看哭了;我又将电影《七月与安生》大力推荐给她,她又看哭了,身体柔弱的她总是比我更多愁善感,甚至说:“ 我想,我会先于你走……人生没有什么苦难是不能承受的……”

我答应她,将来有一天,一定要把我们的故事写成半纪实小说,关于苦难、关于创伤、关于友谊、关于破碎、关于疗愈、关于重逢,关于90年代初中国五线小县城中跌跌撞撞成长着的那些少男少女。

情于故人重,迹共少年疏;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

而在你的故事中,谁是七月,谁又是安生? 

                                                                 喻书琴

                                                                                                                         写于2016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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