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那一代:从政治受虐者到家庭施虐者
口述:依依
写作:喻书琴
时间:2022年8月
我想,母亲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应该和她无力承受的童年创伤息息相关。
我外公外婆曾经是高级知识分子,不满国民政府腐败,和那一代大多数有家国情怀的仁人志士一样,心思单纯,报效祖国,既不赴美也不赴台,留下来建设新中国。
后来,悲剧开始了,毕竟解放前他们在国军那里任职过,属于帝修反,被整成牛鬼蛇神,游街批斗。
我妈从小就是学霸,但因为政治成分不好,在学校总被成分好的孩子欺负嘲笑;在家里红卫兵动不动上门抄家暴打,经常活在惊恐中。
我妈其实考上了很好的大学,但还是因为成分问题,被大学拒了,这是我妈一生很大的痛——阶层逆袭的路彻底被堵死。
我妈只好去工厂干重活,却没人愿意娶臭老九的女儿。最后,我妈不得不嫁给一个比自己大十几岁的,来自农村赤贫阶层,但“根红苗正”的男人结了婚,也就是我爸,目的是为了摆脱自己糟糕的政治成分。
他们没有爱情,是典型的政治婚姻。
我妈曾经是学霸,但时代扼杀了她功成名就出人头地成为女强人的理想,于是,她就把理想重新押注在两个女儿身上,望女成凤的心比其他母亲来得强烈。
偏偏我姐没有遗传我妈的学霸基因,只是普娃,但并不是学渣。可我妈依然觉得我姐蠢笨,学习题目做不出来,就恨铁不成钢,经常打我姐,好多次打得皮开肉绽。
我姐十几岁就想着怎么离家出逃,记得有个邻居对我友善,我姐被虐待怕了,就偷偷跑到那家人借住,我妈拿了把菜刀上门,认为我姐败坏门风,最后又是一顿暴打。
我爸倒是不动手打人,只动口说人,在旁边冷眼旁观,说些风凉话,做我妈的帮闲和帮凶。
我姐没有读高中,15岁那年去上了护士学校,终于摆脱我妈的噩梦;从此,她很少回家,回家最多吃顿饭,从不留宿,基本上把自己活成《都挺好》的苏明玉。
现在我姐都快奔五的人了,私下提起童年伤心往事,依然是泪流满面。
我比姐姐小几岁,从小目睹姐姐被打骂得伤痕累累,胆战心惊,也懂得了明哲保身。我意识到,如果学习不好,下场就是姐姐的人间惨剧。
我很聪明,也很努力,终于成为母亲那样的学霸,班里总是考第一,给足我妈在亲朋好友面前夸耀的资本。于是,父母对我疼爱有加,这也养成了我的讨好型人格,学习内驱力就是得到父母认可和取悦。
我前30年还算顺风顺水——重点初中,重点高中,重点大学,读研究生……外人认为我很优秀,但我自己始终缺乏自信,性格谨小慎微,尤其在情感关系中很没安全感。爱上一个人后,就怕被抛弃,被不认可,就像张爱玲一样,把自己低到尘埃里,开出花来,很不健康的情感模式。
人生总是怕什么来什么。我结婚数年后,那个爱了很多年的男人移情别恋了,坚决要离婚,我千方百计想挽回,最后徒劳无功。
我为了疗伤,换了城市生活,独自带娃。
这时,我父母突然对我态度出现反转,开始对我各种嫌弃了,说的话极其难听:认为我不该离婚不该换城市;认为我性格太直,不会往上钻营;认为我在职场上也没混出什么名堂;
他们也开始就拿当年成绩不如我但逆袭发财了的同学和我比,甚至拿我姐和我比——我姐起码没离婚,我姐嫁的男人还挺会挣钱,我姐家孩子很伶俐……
总之,我终究没能活成父母期待的样子,最初,我还觉得心里特别有愧,让父母大人失望了。
直到这几年,我开始自学心理辅导,才开始反思自己的讨好型人格问题,但反思是一回事,要改变还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我早年和我姐关系一般。毕竟,我是原生家庭的既得利益者,看不到父母的问题,甚至还替父母辩护过,觉得我姐不该对我妈那么绝,后来,直到自己落难了,父母不待见了,终于懂得我姐的心态了。
我姐童年受的苦比我多,体验过的绝望比我深,所以比我更人间清醒,看清自己家庭父母子女一场的本质只是傀儡操控关系,所以,成年后,能保持很强的界限感,和父母能不往来尽量不往来,虽然我姐在亲人中名声不好,不忠不孝爱记仇的坏名声。
我呢,因为从小受宠,所以没能看清真相,也不愿意看清真相,一直觉得父母爱自己,自己和父母关系挺好,也紧紧抓住这种不健康的依恋关系,不太愿意和父母立界限,其实说白了——也是不忍让这份从童年就滋生的亲情寄托彻底幻灭吧。
直到离婚危机,我遇到人生低谷,住到娘家想寻求支持,发现的确是墙倒众人推,父母态度反转,各种数落嘲讽,才看清真相,原来,我父母只是因为我当年是学霸,引以为傲才爱我。如今,他们引以为耻了………
我妈年轻时把所有对时代对命运对职业对婚姻的不满,都拳打脚踢发泄到我姐身上。我妈现在老了,也不肯示弱,脾气还那么暴戾愤怒,和任何人都合不来,保姆换了一个又一个,刻薄,挑拨,拉仇恨,还倚老卖老——秒杀《乔家的儿女》中的乔祖望,或者《金锁记》里的曹七巧。
我妈七十多岁了,从未内省,从未受医治,从不认为自己当年家暴我姐有错,还振振有词:“你姐的童年,比我的童年幸福多了。当年红卫兵抄我家时,那种打法才厉害……你姐才挨打几下,算什么?”
上一代人受政治PTSD(创伤后遗症)太大了,在无爱的,只有恨的阶级斗争社会成长,自己做儿童时被虐待,做父母后成为虐待儿童者,还觉得虐待有理,坦然认可这个社会就是应该强者获胜,权势当道,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
当然,我也相信,应该还是有些童年遭遇过惨烈浩劫创伤记忆的上一代父母,会有内省和觉知,没有从政治受虐者变成家庭施虐者——但也许只是少数吧。
上一代人(49年前后出生的人)经历的政治浩劫,如果没有受到反思和治愈,如何影响到我们这一代人(70后80初出生的人)的原生家庭和亲子教育?这真的是需要研究的课题。当然,这也是个研究的禁区。
我不觉得我的故事只是个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