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重度雾霾之后,走还是留?

“近日京津冀地区以及山东、河南等地将出现一次大范围区域性重污染过程,从16日20时至21日24时,北京将启动空气重污染红色预警措施……”

2016年12月16日早晨,看到这条官方消息时,我不禁愣住了。

很早之前,我们就买了15日去昆明的机票。但临走当天退掉了,16日想走也来不及了……

又看到网上迅速晒出这样的黑色幽默:“雾不单行,霾有双至,中国24传统节气之后,第25节气诞生了——立霾!全民无规律多次出现,风俗:劳动人民全民戴口罩,祈求幸福吉祥。大城市有立霾当天分单双号开车的民俗,寓意仓廪充实,不缺车开之意,北京的中小学生往往停课庆祝。

我想笑,但笑不出来。

要不要离开北京,是我和丈夫这几个月来谈论最多的话题之一。

我挺想离开,北京居住成本越来越高,自然环境越来越差,要么起大霾,要么刮大风,一年到头,孩子们能够自由户外活动的时间并不太多,长此以往,对健康弊大于利,而儿子的身体发育并不理想。

而且随着人到中年,心境变迁,作为性格属于自由散漫,工作也属于自由撰稿的码字工作者一枚,我更愿意像作家马原一样,变卖家产,找个类似西双版纳那样依山傍水的亚热带村寨,写作、云游、归田园居、终老余生。

但丈夫在移居这件事上更加慎重,因为他需要面面俱到的考虑,孩子上学的问题、公司发展的问题、教会服侍的问题……

丈夫曾转给我一篇流传甚广的文章《为了雾霾离开北京,这些创业公司并没疯——创业者话题》,我才知道,原来不少小创业团队都有考虑过离开北京啊!

而他们这个小创业团队,以八零后九零后年轻人为主,有的单身,有的刚结婚,有的结婚一两年刚有宝宝,基本没买房,看到北京蹭蹭上涨的高房租高房价,呼呼爆表的空气指数,觉得在北京打拼看不到什么未来指望,所以,也倾向去中小城市安居乐业。

综合考量了一段时间全国各地中小城市的地貌、气候、教育、房价、发展潜力……大家最后觉得,昆明可能是个不错的选择,于是我们作为代表决定先去考察考察。

买的是上周四(15日)去昆明,这周一(19日)回北京的往返机票,结果临走那天才发现,他们公司同事们在经历初期的兴奋憧憬后,最后冷静下来思考,真正愿意去昆明这么偏远地区的只有一两个家庭。于是,15日当天不得不赶紧把机票退了,否则白去一趟,还耽误几天的工作进度。

也幸好退了机票,否则,飞机返京的这个周一北京重度雾霾,航班据说有可能取消,也就意味着,我们不得不滞留在蓝天白云中的昆明,而孩子不得不困锁在灰暗雾霾中的北京,学校停课放假在家无法得到父母的陪伴。

当然,最好的计划本应该是我们带着孩子一起去昆明避难几天,但谁又能做到那么先知先觉呢?而且,16日气象局发布红色预警通知时,机票已经很贵,我和丈夫也安排了其他新的工作进度。

看着一些朋友放下工作毅然带着孩子逃离,也只有羡慕的份儿。

那就和孩子们在北京患难与共吧。

这寸步难行的几天中,除了写作业看书之外,蛰居的孩子们倒是发明出各种各样的在家运动游戏,爬门洞、翻跟斗、抓小偷、跳芭蕾,还有“海陆空”游戏……也算是苦中作乐吧。

但儿子在游戏过后,还是会一直念叨着:“我想出门,还有点想上学,在家里老呆着不舒服。”

我递给他一颗罗汉果清肺,说道:“外面空气有毒哦,你想早点出门就祷告吧,祷告天父让风快点来。”

于是儿子祷告:“天父,求你刮大风,让雾霾快点散去,让空气快点变成优,这样我就可以出去玩了。”

这几天,丈夫的心情也有些受影响,每次回家,都指给我看3M口罩上的黑色粉尘。雾霾指数最严重的那一天晚上,还做了一个全国城市全年AQI平均指数排名分析表。半开玩笑地对我说:“我们老家福建其实很合适宜居。之前怎么没有意识到呢?要不回老家吧,那里真是个好地方。”

我笑道:“你听说过寒号鸟的故事吗?雾霾天一到,你觉得北京不是久居之地,雾霾天一停,你可能又会觉得——还是北京好。”

但我的心情也不比他强到哪里去,主要是重度雾霾那几天还感冒了,身体软弱时,人总是容易产生悲观厌世之感。

而随手一刷朋友圈,几乎全是关于雾霾的话题。各种针砭时弊的报道,各种深度反思的好文,各种黑色幽默的雾霾段子,还有各种悲情的雾霾神曲。有些文章前几年就见过,然后在每年的雾霾时节继续辗转流传着。

也看到今年被热传的五位律师“公车上书”,想起2年前柴静拍了《穹顶之下》,掀起热议无数,现在也是寂静无声。

一声叹息中,无意中发现了2013年3月20日写的一篇雾霾日记:

前几天,PM2.5持续高达400多的雾霭天气。

人为污染——罪;呼吸艰难——死。

罪和死的蔓延。流离失所的大地。

大家都在关注这样的话题:外出戴什么样的口罩;居家买什么样的空气净化器;如何加强大气监管;如何提高执法力度;如何仿效国外经验综合治理力挽狂澜。

但这也许是一个长期的“救赎”工程。

然而,此时此刻,大家依然无奈、灰暗、沉重,没有太大的盼望。

我似乎并没有期待过上帝从天而降的“救赎”。然而,上帝来救赎,以我未曾想到的方式。

先是前日的风,将雾霾吹散了;再是昨夜的雪,将尘埃洗净了;最后是今天的阳光,将大地照亮了。

很多年了,我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雪,就像儿子起床时说的:好大的棉花糖!

长、阔、高、深的雪。丰厚的雪,饱满的雪。如此沉甸甸地压在枝头,又翩翩地,簇簇地,细细碎碎地落下来,送完儿子去幼儿园返家的路上,特意走在树间,感受雪福杯满溢的飘落,阳光福杯满溢的洒落,以及恩典福杯满溢的滴落。

是的,恩典,如此饱满的恩典。如此丰厚的恩典,如此长、阔、高、深的恩典,

然而,若没有深深体会前些天重度污染带来的罪的可怕,死的可恐,我对对这场雪会如此感恩吗?

买菜时,外面卖菜的姐姐对我说:“这雪下的时候就裹着很深的泥呢。”

圣洁的雪中裹挟着污浊的泥。那泥应该是空气中因人为污染造成的有毒有害的物质吧。直到这一刻,我才意识到,,对于雪自身而言,绝不是只是以轻盈浪漫之姿在救赎大地,而是以负重受难之心在默默救赎。

雾霾散尽了,雪却脏了;空气洁净了,雪却化了。

罪恶赦免了,祂却伤了。我们洁净了,祂却死了。

我们这个重度污染的城市其实本不配这样一场牺牲的雪,正如我们这些偏行己路的罪人本不配这样一种负伤的救恩!

再一次体会到,原来,道成肉身的主耶稣就像雪一样,如嫩芽出干地,成为麦子,默默无声。

看完自己2013年写的雾霾日记,心情突然安静了很多,开始聚焦于对救赎的盼望与信靠。

不再看朋友圈,自己该踏踏实实做什么,就踏踏实实做什么。看自己的书,写自己的稿子,完成自己家的大小琐事,跟孩子探讨雾霾的形成原因和治理方案,带他查中国西北地区的地理地貌,陪他看《汉字宫》、《最美最美的中国神话》、《艺术创想》。尽管这已经是传统文化式微的时代,但还是希望孩子更多热爱母语、了解历史、关注中国。

然后在每个夜晚和清晨听那些庄严肃穆的弥撒曲——抚慰活着的脆弱的人,悼念死去的静默的人。就像这首拉丁文的《羔羊颂》,来自天堂至高之处的纯净。

而丈夫也同样,虽然一边抱怨这具有中国特色的雾霾,但一边也会和我探讨:“为什么戴德生在中国那么兵荒马乱随时有生命危险的情形下,还愿意从环境舒适的英国来我们这里传福音?包括他自己的孩子因为环境不适,病死在中国,妻子也病死在中国,他也没有打退堂鼓,最后葬在中国,你说,这比雾霾艰难多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大爱在激励他?为什么今天的我们却做不到呢?”

“主耶稣也一样啊。”我说,“他道成肉身降生为人的时候,主动选择生活在一个兵荒马乱的祖国,主动选择没钱没权没学历的身份,主动选择还在三十多岁就被折磨而死,不得善终。换了我,我肯定也不愿意做这样主动受苦的选择。”

我们相顾无言,越发看到自己的狭隘,主的伟大。

而此时的等待也有了双重含义——我们在等候上帝赐下罪与死之后的终极救赎,也在等候上帝赐下重度雾霾之后的风或雪。这两者中哪一样,我们能靠人类自己换取?

终于盼到21日——二十四节气中的“冬至”,据说是重度雾霾的最后一天。

中国古人将冬至分为三候:“一候蚯蚓结;二候麋角解;三候水泉动。”现代工业文明社会中的我们没那么多闲情雅致去观察小动物和山水了,尤其在这种重度雾霾下,只能观察——风会何时来?

但一直观察到深夜,还没有观察到风来临的迹象。而手机APP“在意天气”上,显示北京的AQI指数继续飙升到485,以至于我怀疑这两天是否还会继续雾霾下去。

21日晚11点多,听去世的民谣女歌手筠子的《冬至》——几乎每年的冬至,我都要听这首歌。但今年,听到歌曲中出现雪花、晴朗、红霞、远方、月亮之类的字眼时,还是觉得有点反讽。

22日凌晨,朋友发来信息说:“再忍一下,风已经到张家口了。”在这句话中我沉沉睡去。

22日早上7点,迷迷糊糊起来,看到枯干的树枝微颤,灰暗的天色转蓝,一轮淡淡的月牙儿浮出——居然真的是月牙儿!!!

然后,风终于来了,终于可以摘下口罩了,终于可以打开窗户了,终于可以自由深吸一口新鲜空气了,对于被困锁在重度雾霾中的人来说,这就是来自人类世界以外的,珍贵的,怜悯的,恩典。

突然想到圣经路加福音1章78-79节:“因我们神怜悯的心肠,叫清晨的日光从高天临到我们,要照亮坐在黑暗中死荫里的人,把我们的脚引到平安的路上。”

据说本周末,雾霾又会再度来袭,而从长远角度,到底会选择走还是留,我们目前还是不知道,只能边走边看,但不强求。

作为妈妈,写下这些文字,给20年后的孩子们留一份“雾霾生存手记”,让他们了解我们真实复杂的外在处境和内在心境。

但愿等到那个新的时代,我们虽廉颇老矣,不能饭否;但你们年富力强,可以担负使命,北京乃至整个中国的雾霾治理已经好转,而20年前的这几天重度雾霾日,只是你们美好的童年记忆中一道晦暗的侧影而已。

喻书琴

写于2016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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