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筝收到高三同学微信群的邀请时,是夜里10点整。
她加的微信群很少,面对群邀一般都会婉言谢绝,但这一次,她不仅没有拒绝,反而还有些震惊。高三!多么遥远的记忆!算算离现在正好20年了!
就如同张爱玲在《半生缘》开篇所言:“日子过得真快,尤其对于中年以后的人,十年八年都好象是指缝间的事。可是对于年轻人,三年五载就可以是一生一世。”
她点击屏幕进群,如同瞬间穿越时空隧道,看到了那些熟悉或不熟悉的同学的名字,照例先是群主的热烈带头欢迎,然后,是群友们看到有新同学归队后用微信表情发出的各种鲜花、握手、鼓掌。三分少年气息诚挚的天真,四分中年气息巧妙的应酬,五分老年气息怀旧的唏嘘,都交织在这种班级微信群里。
再然后,一切热闹很快又沉寂下来,除了个别喜欢活跃气氛的老同学会发些不痛不痒的段子和不冷不热的笑话外,出于言多必失的原则,说话的极少,少到像一场空洞又空旷的梦,鲁迅先生笔下关于故乡的梦……微信群如同酒店门口摆设的咧嘴招财猫,静静等待下一位新同学归队时,再度见机行事地摆手欢迎起来。
唯一的好处是在班级群里发现了昔日交情最好的女友阿紫,其实两人也是近20年没见了。
到底都是女人,天生爱交流,互加微信好友后,从高考,到大学,到工作,到结婚,到生娃,到育儿,那些分别了十几年的漫长人生轨迹,似乎在一宿夜话之间就可以凝练成时下热播的电视剧《我的前半生》。
聊完现状又开始聊往事,突然,阿紫开玩笑地问:“画筝,还记得那个来找过你的老师么?”
“老师?哪个老师?”
“就是那个教美术的中年男人呀……”
“哦,他啊……是个很悲剧的人物。”画筝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其实,我那时也是个很悲剧的人物……大家都在宿命的网中徒劳的挣扎。”
“你讲的太文艺了。我听不懂哦。”阿紫发出一个懵懂状的微信表情,然后转移了话题。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等画筝告别阿紫,深夜躺下后,脑海中浮现的全是那位40岁的老师和那个16岁的女孩……
1995年,16岁的画筝第一次参加高考,名落孙山。
而女友们,那些和画筝一起热爱过琼瑶三毛古龙金庸的女友们都考上了本科院校。她们能做到应试复习与课外阅读两不误。有的去了杭州,有的去了成都,有的去了太原……只剩下画筝留在湖北G县那个巴掌大的小县城里,四面楚歌。
看着女友们一个个远走高飞,画筝心里很是痛苦。但更痛苦的则是家人狂轰滥炸式的羞辱。
父亲是教师,也是家属大院里文化程度最高的人,所以他一向颇为自负,但女儿的落榜让他觉得丢人现眼,脸上无光。
“想我当年参加高考,考的可是全县第二名啊!上北大清华都没问题,就是命不好,赶上文革打砸抢,政治成分不好,没上成重点大学。就指望你替我挣一口气,结果就考这点分,真是没出息! ”
“连老刘家丫头也考上了,还是西南财大,老刘摆了酒席要我们去吃酒,你说我的面子往哪里搁?人家问起来,丢不丢人?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听到这些冷嘲热讽,画筝心里也很难过,甚至觉得自己真是罪孽深重。
要复读吗?画筝16岁,是班里年纪最小的学生,可画筝实在不想再花一年大好时间淹没在那些无聊的题海战术里。
其实,画筝的分数虽不高,但还能够上专科自费线,也就是交1000多元赞助费,去读市里的师专。有些高考成绩和画筝差不多的同学就选择了这条路。
于是,画筝央求父母让画筝也读师专,但父亲一心望女成凤:“市里一个小小的专科学校,读出来有什么意义呢?好歹也要读个本科才有前途!”
又有些高考成绩比画筝更低的同学选择了另一条路:去上北京的职业大学。那时,职业大学还是个新鲜事物,也不需要任何赞助费,可选择的专业也很多。
于是,画筝便给父母写了一封信,说以后想要走文学创作这条路,能否让她念一个职业大学的中文系算了,大学是不是名牌正规并不重要……此信更是遭到父亲激烈的反对:”写作?没前途,要穷一辈子的,简直痴人说梦!”
“你现在的人生只有一个目标,就是复读,考本科以上的大学。考上了,我们把你当坐上宾,考不上,你在这个家将没有任何发言权,谁都可以把你踩在脚下!”
除了家人每日的谩骂挖苦以外,邻居们看她的眼光也更加不屑起来,她们那个家属大院的父辈们最爱做的事情就是晚上聚在一起,拿各家儿女们评头论足,做茶余饭后的谈资。
“很明显,你女儿没考上大学,还是智商比较低,你也别太作指望……”隔壁一位阿姨当着画筝的面,毫不客气地对画筝母亲说道。
母亲脸色顿时灰暗下来,画筝的心也如针扎了一般,然而还得在阿姨面前陪着笑脸,于是,画筝连穿行那个家属大院也恐惧了起来,怕有人在背后戳脊梁骨。
日子充满无穷无尽的羞辱,羞辱,羞辱……
于是,为了逃避家中那种极度压抑的气氛,画筝整天出去流浪,不敢回家。县城的江边、小丘、大街、小巷,都留下这个女孩茕茕孑立的身影。
“嗨,画筝,好久不见!”
那天,画筝正在县城水果巷颠簸不平的砖瓦路上晃晃悠悠,突然听到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声音。
转头一看,一个高高瘦瘦的,头发油光水亮的,带着深度近视眼镜的中年男子,在几米之外热情地冲画筝招手。
原来是桐老师。桐是个40岁左右的中年男子,离了婚,有一个8岁的女儿,在某效益不好的单位做美术宣传干事,也在县文化宫业余教画画。
画筝初中时曾在文化宫学过绘画,而他算是画筝的老师之一,他那时就夸画筝画的有灵气,鼓励画筝报美专。其实,画筝当时也喜欢画画,不想读高中,想考美术中专,但父亲不同意。
父亲是教数理化的老师,他的口头禅是:“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偏偏生了个数理化成绩特别差的女儿,令他长吁短叹,在父亲看来,绘画或写作之类文艺活动都是没前途的,所以,画筝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去读高中,而绘画也就慢慢放弃了。
再次和桐见面时,画筝其实很赧然,想赶快离开。因为高考落榜,不希望见到熟人。但桐却热情走上去来,问长问短。
“你现在多大了?”
“16了。”画筝回答得心不在焉。
“16岁?真好!16岁可是一个女孩子最好的年纪!”他打量着画筝,赞叹着说出这样一句充满文艺感的恭维之语。
画筝苦笑了一下。暗想,好什么好?现实这么残酷,她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怎么,好像有心事?你爸又骂你了?”
“嗯,高考没考好,尤其是数学和政治……”
“唉,我就觉得你不适合高考这种教育模式,人成材的道路应该是多种多样的。你几年前要去考美专学画画就好了,多有灵气的姑娘!”
听到这话,画筝简直感恩戴德,这些年听到太多辱骂之后,几乎是生平第一次听到肯定和接纳——来自一个长辈,来自一个大人,来自一个老师。
“哪里有什么灵气,我爸天天骂我笨。我想,我真是很笨的,复读也考不上。”
“你别太难过,还是放松心情要紧。对了,你还想学画画吗?可以跟我学,我独创了一种艺术花体字书法,不久前还在报纸上发表过的。”
“我……钱不够。”画筝羞愧地说,“我就攒了20元钱,我爸不会出线让我学的。”
“没关系,20就20。我平时收费都不低的。你来我家,我教你,好不好?”
有个稳定的去处,总比到处流浪好,画筝便答应了。
从那以后,画筝偷偷从家里跑出来,溜到桐老师住的小屋子里学书法。那间小屋子的家具斑驳而陈旧,暗淡而简陋。
难道搞艺术的人都很穷吗?画筝一边打量,在心里暗暗想。
“很多艺术家一生都穷困潦倒,”桐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说道,“你听过这句话没有?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不改其乐……”
“我读过论语的。好像是君子安贫乐道、淡泊名利的意思。”
“不错。你真是个聪明的女孩。”他赞许地看着画筝,“我就是这样的人,安贫乐道、淡泊名利。可是,我单位里的人,还有周围的人都没法理解我,这个小县城的人非常世故功利,我跟他们格格不入。”
的确,画筝当年在文化宫学画画时,就好像听大人们说桐是个怪人。他虽然穷,但身上有种孔乙己式的清高而迂腐的理想主义。
比如,每次上完课,他会挽留画筝再呆一会儿,兴致勃勃地给画筝讲书法,讲艺术,讲文学,仿佛肩负着对一个年轻女学生进行思想启蒙的使命。
可惜,画筝虽然才16岁,读过的书却并不少,而且他连画筝所热爱的武侠小说居然一本都没看过,所以,画筝觉得他思想并不深刻,更谈不上崇拜他。
相反,他好像有些崇拜画筝,更准确的说,是崇拜画筝的青春。一次,他望着画筝说:“红楼梦里有一句话,女人是污浊的,女儿是洁白的。不过,我觉得,16岁的少女是最洁白的,就像一滴水。”
红楼梦那句话画筝是知道的,但从一个衰老的中年男人口中说出来,画筝却觉得怪怪的。但她竟不知如何回应。
除了讲文学艺术之外,他还喜欢给画筝讲他的情感生活。
“我在省里一本文艺杂志上发过作品,还附了一则征婚广告,后来就很多女性给画筝写信。”他兴冲冲地拿出厚厚一摞盖着花花绿绿邮戳的征婚信给画筝看。
“县里有个女人一直追求我,她也是离过婚,但很有钱,也没孩子,她想跟我结婚,还说我娶了她,一辈子吃喝不用愁。但我不愿意,感觉她思想谈吐太粗俗,你知道吗?两个人,如果没有共同语言,没有一样的精神追求,在一起过日子会很痛苦。你说,对不对?”
画筝便认真地点点头,模模糊糊想起自己看过的所有经典小说,男主女人公不都是情深意笃志同道合才结婚的吗?
看画筝天真地点头附和,桐便微笑起来:“你虽然年纪小,但理解力很强……爱情是可遇不可求的。没有爱情,婚姻就是坟墓。我前妻就没法理解我。我不想再重蹈覆辙……”
其实,画筝才16岁,哪里理解什么爱情婚姻。画筝只是可怜他,就像可怜画筝自己一样。周围无人能理解桐的痛苦,就像小县城里没人也没法理解画筝的痛苦。这样,画筝不免生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悲哀感。
“可是,你为什么不离开这里呢?你不喜欢这个地方,不喜欢你现在的工作,可以辞掉工作,到省城或者外地去闯一闯!世界那么大!”画筝天真而热心地提议道。
“很难的,像我这样的年纪,不好找工作了。”他落寞地摇头。
“有什么难的?我要是男生,又像你长的这么高大,我说什么也要离开这里!逃得远远的!我只恨自己不是男孩子,不能闯荡江湖!”这样说着的时候,画筝脑海里闪现出傅红雪、小李飞刀、郭靖、杨过等侠客的英雄身影。
“有志气!那——你想去哪里?”
“北京!我读过郁达夫的《故都的秋》,我太喜欢那篇课文了,几乎全部都背得下来,这辈子我最想去的地方就是北京!”
“北京?我倒是认识人,还是我的求婚对象呢!一个在北京的师大教书的女子,30岁左右,但没有结过婚。”
“真的吗?大学女老师?”画筝半信半疑。
“当然是真的。”桐颇为骄傲地挑出某女子寄来的十多封书信和照片,一一打开给画筝看,“我和她通信已经有一年多了,聊得还不错,她文化修养还可以,我们甚至快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你看她长得漂亮吗?”
“还不错!你会和她结婚吗?”画筝望着照片上那张模模糊糊的女子艺术照,其实并不漂亮,但端庄,应该是好人。
“她信写的很热情,都把我当未婚夫了,但我还没决定好……她一直邀请我去北京。我也很想去看看她……说不定,我俩以后还可以一起结伴去北京。”
其实,画筝对他们的交往罗曼史毫无兴趣,她真正有兴趣的是桐最后那句话:“说不定,我俩还可以一起结伴去北京。”
是啊,画筝和桐可以一起结伴去北京,为什么不呢?!
画筝天真地盘算了一下,按桐的说法,那个女子不仅知书达理,还乐于助人,那么,她看在未婚夫桐的份上,应该愿意帮画筝在北京找找学校,或者找找工作,行,就这么定了!
“桐老师,我们一起去一趟北京好不好?你去找你的未婚妻,我去找我的学校。北京有一两所职业大学在画筝们县城招过生,我想到北京亲自了解一下。”
“这个……可北京很远的……”
“所以,我才想请你陪我去!”画筝有点羞愧地说,“我没办法一个人去。我去年悄悄攒过零花钱,想离家出走,到了去武汉的汽车站,但他们不让我上车,说我太小,得有大人陪着……”
作为一个16岁的小姑娘家,画筝虽然有冒险去遥远大城市的这份心,却没有这份力,但大男人桐有这份力。而且,画筝直觉,桐是一个老实善良的大男人,可以在路途中充当小女孩的护花使者。
“就算你找到北京的学校,你父母不让你读,学费怎么办?”
“我可以去北京打工,16岁以上就不算童工了。我可以半工半读,或者先打几年工再读书……反正,无论怎样,我这次去了,就再也不要回来了!”画筝坚决地说道。
桐踌躇了,画筝却铁心了。桐那位在北京教书的未婚妻仿佛溺水之人的稻草,触发了画筝不顾一切离家出走的自由渴望。
那段时间几乎每一天,画筝都从家里溜出来,跑去他家商量出逃计划,他的似乎永远在洗衣服的母亲,和他的似乎永远在跳橡皮筋的女儿,似乎永远用一种飘忽的眼神,瞅着她进到他家的院子。
那种眼神,是敌意的,不屑的,惊恐的,然而又是怯生生的笑着的。他们到底怕什么呢?怕这个16岁的女孩把这个儿子,这个父亲,这个男人抢走?
那种眼神让画筝又难受又委屈,因为她压根就没想到要抢走桐或者勾引桐,这点自尊自爱的骨气画筝还是有的。她只是希望让他陪自己出一趟远门,尽快逃离那个令她痛苦和窒息的家,到北京找个学校或找份工作,然后,和他分道扬镳,各走各的阳光道。
画筝坚持求他带自己去北京,他则回避画筝的请求,继续坐在他的小屋里对画筝絮絮叨叨地谈美术、人生、爱情之类大道理。
也许,他只是寂寞。一个有些才华的,不合群的,孤独的40岁中年男人,需要一个好的听众——就像画筝这样单纯的,热爱文艺的,又颇有同理心的16岁少女。
这让画筝有点瞧不起他,觉得这个中年男人只是沉浸在自我营造的艺术世界里,暗想,你那些人生哲理能解决我现实的痛苦处境吗?家人对我冷嘲热讽极尽羞辱之能事的时候,艺术能帮我做什么?——当然,画筝这样想也是自私的,桐与她非亲非故,凭什么一定要帮她呢?
然而,几天后,桐到底是屈服于画筝的决绝了。
“好吧,我也想去外面闯一闯,我那个在师大的朋友应该能帮上忙。不过——”他羞愧地低下头,“我没什么积蓄,真要走,我没办法帮你出到武汉的车费……”
为了证明他的清贫,桐特意找出一张皱巴巴的存折带画筝去银行取钱,没想到,存折上显示真的只有100元了。
“县城到武汉的车费是35元,但我们总得留一些吃早餐和做公交车的钱吧。”
“可是你没有同事朋友吗?你认识的人那么多,能帮我借点吗?我一定会还你的!”
“借钱?我不想跟他们有金钱上的往来,他们一直看不起我……”
画筝震惊于他的清贫,又不屑于他的清高——连帮自己向朋友借钱也怕丢面子。但画筝是不怕丢面子的,尽管她并无亲友可借。最后,她居然向一个冷饮店的老板借到了50元!这在当时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桐看着画筝借来的50元,颇为惊讶这个小女孩的外交才能,但依然摇头:“50元还是不够啊,从武汉到北京,火车票得一两百元呢……”
“我有一个表姐在南方航空公司,表姐夫是处长,应该能让她帮忙买到北京的火车票,然后我再向她借点钱。到了北京,我们先去找你那位女友,我也可以向她打听北京的学校或者工作,等我工作稳定下来,你就可以回来了。但我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时轮到桐对画筝言听计从了。
然后,在一个漆黑却又月光的晚上,画筝悄悄回家拿了几件换洗衣服。
家里人还是在吵架,他们似乎永远在吵架,激烈的,凛冽的,尖利的撕喊,让她经常感觉就像活在炼狱中一般。但画筝天真地想,从今晚开始,炼狱就结束了,从此,前途光明,身心自由。
到了桐的家里,桐让画筝洗个澡,然后坐夜班车出发——因为夜班车比白班车便宜。
于是,画筝站在他家破旧卫生间的水龙头下,洗着自己16岁单薄的身体。这时,院子里突然传来桐和他母亲低低的,然而是激烈的争执。
画筝一边静静地听着,一边静静地闭上眼睛,感受着水,或者还有眼泪,指间冰凉而温暖。画筝想,16岁时的自己一定被桐的母亲看作是个邪恶的女孩了。
可是,她真的不是邪恶的女孩,她只是一个在16年的短短人生中,不计其数地筹划过离家出走、幻想过削发为尼、尝试过跳河自杀的女孩子,只是想从家人的辱骂中逃离,只是想从高考的落榜中逃离,只是想从极度压抑窒息的氛围中逃离。
可是,她能逃到哪里去呢?北京会是个自由光明的地方吗?但愿如此!
洗完澡,回到桐的破旧屋子,画筝坐下来,开始对着一面斑驳的镜子梳头。这时,桐走过来,望了望镜中的画筝,突然说道:“我要送给你一个礼物。”
还未等她转过头看,画筝已经感到脖子被轻轻地吻了一下,还有他同时自以为幽默的声音:“小傻瓜,这就是我的礼物啊。”
她极为愤怒,还有屈辱。犹如童贞、尊严、骄傲一齐遭到玷污。
他以为他是谁?他怎么敢这样放肆!然而,16岁的画筝不动声色,只是继续梳着头,看着镜中的自己一点一点颤抖。
画筝发现她还是太高估自己了,她过于相信一个大人不会打一个小孩的主意。她居然以为自己可以不付任何代价地指挥他。
好吧,就算一点小小的代价吧。但这是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以后路上得防着他点。16岁的画筝安慰自己——毫无自我保护能力的自己。
梳完头,他并未对刚才的非礼进行道歉,相反,打量画筝的眼神变得有点奇怪。
直到很多很多年后,画筝才明白他的那种眼神,不只是一个大人看小孩的眼神,也是一个男性看女性的眼神,就像他曾对画筝说过的:“16岁是最好的年纪,16岁的少女是最洁白的,就像一滴水。”
而此刻,这个洗漱完毕的16岁的少女刚从水里溢出来,是水中的水,最洁白的那一滴,水。
由于她们坐的是夜班车,人很拥挤,都象逃荒的流寇,没有空位了。
桐好不容易给画筝挤出一块地方让画筝躺下,而他就在旁边蜷着身子蹲着,夜相当冷,刺人骨髓的冷。但他还是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盖在画筝身上,还温柔地问了一句:“冷不冷?不行,我把外套也脱下来给你。”
画筝漠漠地摇摇头,但心里是暖暖的,升起一种酸酸的想要哭鼻子的情愫。
这种情愫是爱情吗?当然不是,画筝很清楚自己永远不会爱上他,因为画筝那么的年轻,而他那么的衰老,40岁的男人,于16岁的画筝而言,仿佛是遥远的,破旧的,摇摇欲坠的老家具。
画筝想,我将来要爱上的人,一定要是单纯的,明亮的,青涩的年轻男孩,就像嫩绿的芽,新鲜的茶叶尖,初升的第一道晨曦。
所以,这种情愫更像亲情——在那个16岁女孩逃离第一个父亲出走的夜晚,桐仿佛第二个父亲,陪着她去比远方还远的远方。
于是,画筝便原谅了他之前的非礼,她尝试说服自己:他之前的吻也应该是父亲对女儿的那种,没有邪念的那种,开玩笑的那种。于是,画筝在他的温暖外套中,终于安然睡去。
第二天早晨,到了人生地不熟的武汉。
桐看到路边一个黄包车车夫,就问到画筝表姐所在的街道要多少钱,那车夫闪着诡异的眼神,说:“一元。”
画筝直觉这其中有诈,桐却不肯相信,执意要上车。果然,那车夫绕了一圈后又把他们拉回原地几百米处,却索要十元的高价。
桐很惊讶地问:“你刚才不是说一元吗?”
那车夫很轻蔑地笑:“你们外地人真傻,武汉人说的一元就是十元的意思。”
桐这才知道被他骗了,很书生气地要和他理论。一堆不怀好意的车夫涌了过来。画筝赶紧塞了10元钱在车夫手里,迅速拉着桐离开这是非之地。
那一瞬间,画筝沮丧之极,暗想,我怎么遇到了这样一个傻乎乎的男人?还不如我一个小姑娘呢!
的确,当画筝看着他被一帮欺生的车夫骗了还迂腐地跟他们据理力争的样子,当画筝看着他抱着那本破画夹在省城的街头张皇失措的样子,当画筝看着他遮遮掩掩畏畏缩缩地说:“我钱用完了,不过我有熟人在武汉,可以向他们借……”的样子,画筝的鄙视和愤怒又来了。
画筝终于知道,当时的她需要的是一个男人的勇敢、自信、安全感,英雄气概,就像一个真正的父亲一样,而不是他的外套一般温柔但无力的爱。这种爱,一无是处。
在省城令人眩晕的车水马龙中,闪烁不停的红灯、绿灯、绿灯、红灯……
桐伸出手掌,试图想牵她的手过马路,但画筝连忙甩开他的手,独自昂首挺胸地走在拥挤的斑马线上。她不断对自己说:你得独立,你得坚强的长大,你得学会不依靠任何男人,一切都要靠自己才行。
16岁的画筝没有表姐的电话,也不知道表姐的名字,却通过反复的倒车,反复的向人打听,奇迹般的找到了表姐的家。
看到画筝的那一刻,表姐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毕竟,离上一次两人相见,已经相隔了七八年。
画筝谎称父母已经同意让这位美术老师带自己去北京找学校。在九十年代中后期,小县城里安装电话的家庭很少,表姐也无法联系到画筝父母一探虚实。
而迂腐的桐则将自己的破画夹拿出来,一页一页翻给表姐看,说自己曾经获过什么什么奖,仿佛表姐也跟画筝一样,只是16岁天真烂漫的小女生。
表姐不卑不亢的夸赞他,还热情地答应帮他俩买火车票,但心里已经开始对桐和桐的那位未婚妻起了疑心。
等位高权重的表姐夫下班回来,立刻开始托北京的熟人查遍北京那所师范大学的所有教职员工名单,却也没有打听出有此女子的存在。
在那个漆黑如棘的夜晚,表姐夫表情严峻,一遍又一遍地拨着北京一个又一个的电话号码。
而桐表情尴尬,一遍又一遍地小声嗫嚅着:“不应该啊,我和她还通过一年多的信呢。”
而画筝坐在一旁欲哭无泪,知道自己出走的梦想注定要破灭了。
最后,桐自然就打退堂鼓溜了,画筝也自然被表姐遣送回家了。
“我在官场多少年!一辈子阅人无数,一看就知道,这个男的是个骗子!”表姐夫斩钉截铁地对画筝说,“你小姑娘家涉世太浅。差点给他拐卖了!”
“他不是骗子!他真的是教我美术的老师!”画筝还是固执地帮桐说好话,她始终相信,是那个北京女子欺骗了他。
整个家族都知道了此事,闹得沸沸扬扬。
父亲更是愤怒。私奔?这的确是比高考落榜更可怕的家门耻辱!而画筝自己则觉得是双重的耻辱,来自于两个中年男人的:强悍的父亲,懦弱的桐。
画筝说自己是主动求桐带自己出走的,父亲自然不肯相信,这样一个平素委曲求全,逆来顺受,温良恭俭让,打骂都不还手,羔羊一般的好女孩,怎么可能主动怂恿一个年龄可以当父亲的男人出走呢?这个男人一定是个情场老手!
父亲甚至开始怀疑画筝有没有失身于他,并且去找了桐,骂他道德败坏,逼他写保证书,还扬言要告发他诱拐少女……
出逃未遂后,画筝再也没去找过桐,桐倒是去学校找过画筝几次,每次,一起复读的女友阿紫都窃窃地笑:“看,那个中年男人又来找你了。”
不知为何,这句话对当时的画筝而言,简直就是一种特伤自尊的羞耻,好像她已经不清不白似的。
画筝于是快步走到桐面前,冷冷地说:“我现在很忙,要考大学呢。你不要再来了。”
他喃喃地看着画筝,然后讪讪地走开。
画筝只能开始没有退路的一注赌,也是最后一注赌——考大学。
“父亲说过,我考不上,地位将跟垃圾一样。所以,如果再落榜,我就只能自杀了。”画筝冷静地对自己说。“你没有输的资格。”
然而,画筝到底赌赢了。画筝去了千里之外北京某重点大学,离开两个男人,以及两重耻辱。
整个大学期间,画筝极少回家。
几年后,大学三年级的寒假,和父亲一起走亲戚。
远远的,一个男人擦肩而过,竟是桐老师!还是那副落魄潦倒的书生样子,只不过,背有些驼了,头发也开始花白,他——真的老了。
这时,父亲突然转过头,若有所思地看画筝的眼睛:“刚才是桐呢,你看见没有?”
“是吗?没有注意。”画筝答的斩钉截铁又云淡风轻。一脸冷静迎接父亲的眼睛。
那时,画筝依然耻于去面对不堪的往事。
又几年后,画筝研究生二年级,看影片《洛丽塔》,当那个中年男子第一次和最后一次以同样温柔而悲情的眼神望着14岁的洛丽塔时,画筝突然想起了自己不愿回忆的伤痛的耻辱的16岁,她那时刚信主,第一次有力量去面对了,虽然带着艰涩的泪水。
再几年后,画筝结婚,看影片《立春》,看到小县城里那几个痴迷艺术却招世人诟病的主人公,不禁又想到小县城里的桐,他的潦倒、他的寂寞、他的自欺、他的软弱。
画筝不知该说些什么,语言终究是无力的,她只觉一阵苍凉。16岁时无法理解,30多岁时能够感受到的那阵苍凉。
她不知道桐老师现在还在不在家乡的小县城?工作的单位换了没有?再婚没有?他——现在想必已经60岁了——还好吗?
收回前尘往事,画筝看了看躺在身旁酣睡的女儿,一晃,女儿很快也要16岁了。刚才,她给阿紫发了几张女儿的照片,没想到阿紫惊呼,长得太像高中时代的画筝了。
真的像吗?她仔细端详女儿,感慨万千,她和丈夫这些年来非常注意和女儿沟通、交心,做平等朋友,女儿也很恋家,希望女儿的16岁不会如她当年那样,在荒芜、孤单、绝望、抓狂中离家出走……
她突然想,如果当年16岁的自己真的成功逃到北京,会怎样?
或许,找不到桐那个准未婚妻,找不到学校,也找不到工作,身无分文,浪迹街头,又不肯回家后,遇到什么恶人,被奸污、被拐卖山区、被逼良为娼都很有可能,而画筝骨子里到底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性情刚烈的女子,最后的命运大约就是愤而自杀,一如尤三姐或杜十娘。
然后呢,1995年的北京某报上便会多了这样一则颇轰动的社会新闻:湖北某县16岁花季少女,高考失利,离家出走,与中年男人私奔至北京,贫困交加,沦落风尘,跳河自杀……
再然后,吃瓜群众在茶余饭后便有了眉飞色舞的谈资:“看,不好好听话!不好好学习!”“呵,还和中年男人跑了,真丢人!”“这种没有廉耻的女孩,自作孽,不可活。”
其实,即使20年过去了,每次看到有女孩们离家出走或投江自杀的社会新闻,她的心都会感到莫名痛楚,可惜,那些不分青红皂白站在道德高地上指责女孩们叛逆轻率的社会舆论,也并不少见。
画筝不由得冷冷一笑,此刻,月光苍凉依旧,一如20年前她出逃的那夜。
而她们,曾是她;
而她,也曾是她们。
Pingback引用通告: 第二章:残色少年 | 喻书琴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