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公益救助”纪实系列之七|马世英奶奶和北京香山怡乐老年之家

▲“民间公益救助”纪实系列第六篇

▲受访人:马世英(北京香山怡乐老年之家院长)

▲受访时间:2016年10月

作者按:

马世英奶奶的一生饱经患难,文革期间多次受批斗鞭打,子女丈夫均受到政治牵连。

到了七十高龄应该含饴弄孙安享晚年的年岁,马世英奶奶却不辞劳苦做起了公益。她看到其他老年人老无所依的孤苦生活,心生怜悯,在资金匮乏、法律限制的情况下,与另外9位退休老人凭着信心和爱心创办了家庭助养模式的敬老院——“北京香山怡乐老年之家

18年间,先后有500多位老人入住。大部分老人活到九十多岁,其中有好几位老人年过百岁。当年的十位创立者都为老人之家无私奉献了余生。

201610月,我去采访已经96岁的马世英奶奶时,老人家正倚在床头翻阅一本字迹清秀,写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

我借过去一看,原来是老人家在2009年时写的日记。每一天都详细记录来自五湖四海的弟兄姊妹的每一次探望和每一笔捐助,颇像当年慕勒靠信心办孤儿院时写的日记。

采访过程中,马奶奶微笑看着我,面容慈祥,眼神温和,有一种赤子般的天真神态,她不用说话,你就会觉得整个浮躁喧哗的世界都安静下来了,老人那份返璞归真的微笑,令我至今难忘。

怡乐老年之家已经于2011年被取缔,马奶奶也已经于2019年回天家。两者都令人黯然。

修订旧文,是为纪念。

1

饱受迫害的大半生

1920年,马世英奶奶出生在一个书香门第的基督徒家庭,从小就立志做光做盐,一生奉献,长大后,她成为一名妇产科大夫,以救死扶伤为己任。

1948年,她在宽街开放了家庭进行聚会,是当时北京九家基督徒聚会点之一。

文革期间,由于家中的信仰聚会点,也由于所谓复杂的海外关系牵连,她被单位管制,被迫从妇产科医生的职位上撤离,派去扫地、刷厕所、洗衣服、搞卫生。

每天凌晨4点,她就要向毛主席像低头请罪罚站,直到大家上班,她就得去劳动,一直干到晚上快12点才准许回家,而且被要求在全院斗争大会上批判信仰,交代反革命罪行,最后还被关押了1个月,饱尝饥寒交迫、冷嘲热讽。而五个孩子也因家里的问题受到政治牵连,分散到全国各地的偏远地区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1969年,毛泽东提出“把医疗卫生的重点放到农村去”的号召,她随北大医院的丈夫一起被下放到甘肃岷县农村。

当地是高寒地区,自然环境和物质环境都很差,连生活饮用水也稀缺,且语言也不通。不过,他们夫妇在那里一呆就是10年,以“救死扶伤为人民服务”作为天职,把最好的年华献给当地公社农民,多次被评为先进医务工作者。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被举报为516份子,公安机关根据举报成立了专案组,将她隔离审查,各级领导都逼她交代罪行。

那时她痛苦极了,坐在岷县中寨的眺河边上想自杀,一了百了,但内心深处有个强烈意愿,不可以自杀。终于,她忍耐着熬过了最艰难的岁月。

在此期间,丈夫因不适应高寒地区的生活,屡次发病,错过了回北京治疗的最佳机会,不幸去世。伤痛还没过去,数月后她又被诊断出直肠癌。后转京治疗,终于奇迹般战胜了疾病。

在这之后,她在北京市西城区丰盛医院妇产科工作十年,直至退休,曾获得“北京红十字会”奖章。

2

那孤寡老人的无助眼神

退休后,马奶奶因为想继续发挥自己的专长和余热,便接受了西城区二龙路街道办事处的聘请,担任卫生站站长,在居委会服务了十年。在此期间,她的主要任务是照顾和医治孤寡老人,在他们需要援助的时候帮助他们。

马奶奶回忆说:“社区有位老太太,街坊都不喜欢她,她自己有个从小带大的孙女也只是偶尔来照顾。我去看她的时候,她躺在一个挖了个洞的木板床上,洞的周围不光滑,刺得老太太的皮肤都流血了。我立刻弄来一些棉花铺在洞的周围,这才知道老太太整天叫唤的原因,因为她疼、不舒服,可是没人知道!此后我一直在照顾她,直到她走,这是我照顾的最难忘的一位孤寡老人。”

“一开始,我就是看看这个老人,再去看看那个老人,帮她们做点吃的,收拾收拾东西。老人们家有东城的、西城的、甚至更远的,时间比较紧张,一个上午只能照顾到两位老人。”

“……只能帮他们多做点,可还是有遗漏的时候。有一位姓黄的老人,做饭时特意多做了些,跟她说等会饿了你就把它热热吃,可第二天去,那碗饭依然摆在那,我才意识到她自己不能动。可是又不能只照顾她,还有其他老人。这些孤寡老人平时靠街坊和一些热心人士的帮助,但毕竟有限。如果他们都住在一起,那照顾起来就方便多了。”

他们的眼泪、呼声和无助的眼神,撕扯着马奶奶的心,使她寝食难安。

可是,走到老人家里去给他们看病并照顾他们,精力上、时间上、物资上都无法具备条件,很难达到理想的服务目的。由此,她萌生了建立老年之家的想法;把一些孤寡老人集中在一起照顾,岂不是更好吗?

深思熟虑之后,她毅然离开了长期工作的居委会和卫生站,又约了几位志同道合的朋友,开始了筹建老年之家的工作。

决定和马奶奶一起创办老年之家的,是十位已经退休的老人,其中包括七位医生(专业涉及内、外、妇、儿、中医、放射,药房、化验室)和三位工程师,分别来自北京的宽街、缸瓦市、崇文门等教会。

他们看到许多弟兄姊妹们年轻时为主献身,做传道的事工,到年老时处境艰难,因大都是单身,无儿无女照顾,也无什么积蓄,渴望能找到一个地方作为自己的养老之所,这十位老人不由得心生怜悯。

▲ 北京香山怡乐老年之家门匾

1993年,哥林多前书中一句经文深深感动了他们:“既然在你们中间开办这慈惠的事,就当办成了。”

于是他们开始张罗这慈惠的事,也相信神必供应。

3

节衣缩食做公益

正好,香山脚下有五间平房出租,他们看过后都很满意,虽然无任何经济来源,只凭着信心和热心,就和房东签订合同。但需要在一个月内筹齐1万元。他们祷告求神开路。

筹集资金的过程很奇妙。他们先是计划动用自己仅有的储蓄;再去找有钱有房的亲戚,却得不到什么帮助。倒是那些经济并不宽裕的朋友们主动踊跃地捐助。

一位老太太叫王美兰,她从上衣口袋、裤子口袋、内衣口袋掏出了许多小纸包,凑了1000元交给他们。而从内蒙教会来的两位姊妹替他们的哥哥特意送来1000元。还有一些教会中的弟兄姊妹送来300元或500元。

马世英奶奶也从银行中取出未到期的3000元存款拿来奉献。这些捐款虽然不是很多,却是他们节衣缩食省出来的。

这样,她们仅用了26天,就凑齐了一万元房租,又成立了以马奶奶为院长的八人管理委员会,终于在1993年8月14日,在香山南营植物园附近办起了养老院,开始收住首批四位老人。

他们的条件太简陋了,不敢叫“敬老院”;就起名叫“香山怡乐老年之家”。“怡乐”恰好与圣经中的“以勒”一词谐音,就是“神必有预备”的意思。

▲ 怡乐老年之家早期收治的老人们

的确,他们这个家从无到有,从小到大,都处处看见神的恩典和祝福。开始时,屋内的摆设几乎全来自大家的奉献。

蔡大夫捐出她家的床;马院长的女儿女婿把家里的暖气片拆了送过来,自己却烧着煤球;其他几位初创老人带来了不同颜色的棉被、不同样式的家具;还有志愿者来帮助安装暖气和下水道,并将房屋粉刷一新。

与此同时,香山怡乐老年之家也注意培养一些甘心乐意服侍的弟兄姊妹作服务员,他们虽然拿着微薄的工资,却是在努力周到地服侍老人。服务人员的薪金都是“半奉献的”,只相当于保姆市场的一半。

他们很快学会护理知识和医疗常识;为老人端饭、送水、喂药、打针、擦身子;对大小便不能自理的老人更是亲手把屎把尿。他们还常为困难老人买生活用品。他们的热情服务受到老人们的夸奖。

▲ 怡乐老年之家早期的服务员

4

和睦同居的美善

一开始,入住的老人每人每月只收120元,是全市最低标准。而当时社会上的养老院都收500元以上。

当地政府领导口头上接受了他们的申请,但认为他们“不久就会关门的”。

这十位退休人士确实没有办养老院的经验,但他们愿意去了解比他们年纪更长的老人的生活和心灵需要,并体贴入微地照料老人。此后,在他们的共同努力,教会和社会的关注下,老年之家不但没有关门,反而越办越兴旺。

马奶奶回忆起当时大家东拼西凑节衣缩食的艰难:

“1994冬季,老年之家的房子不够用了;再租一个小院要6000元租金。正当我们一筹不展之际,有一位姊妹主动问有何需要;知道我们的困难后,不想第三天就差人送来了6000元。“

”1996年,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总参老干部赵捷同志给我们大力支援并无偿捐赠两万元。“

”1999年我们已租用了三个小院,可还是不够用。有一天,一位带小孩的年轻人刚下飞机就直接来到我们这里看望老人;他奉献了300元,另外又拿出两万元说是替他老板捐助的,我们却问不出他们的姓名。还有很多感人事迹。”

“我们没有向政府申请支持,就想自己改善改善,有想法没有力量,那就往后推推。我们就是想给老人一个愉快的晚年,我们这个地方没有工资,都是义务的。我们很为难地盖出了这10间房,已经花了54万。没有那么多钱却想办那么多事,全靠有这么多好心人帮助。”

“我们对在此期间收到的来自国内外和社会上的热情捐助,心中充满了感激;没有这些捐助以及各样的服务和关怀,我们是不可能度过种种难关的。”

很多老人们主动找上门来。

怡乐之家成立4个月后,入住的老人发展到十几个人,开始时都是没有儿女的孤寡老人。后来因为儿女照顾不了或者照顾不周,有儿女的也愿意来,大家同住感到特别高兴,特别温暖。

到2006年为止,12年来,累计共收住了近300位老人和残疾人。老年之家也由一个小院发展到5个小院;从4位老人发展到最多时同时有70位,住满了5个院子。

▲ 怡乐老年之家的欢庆聚会

据了解,这里收住的老人有以下几个特点:

一是年纪老迈者多。90岁以上的高龄老人就有43位;其中最高年龄100岁以上的3人。有22位高寿老人带着满意安详的笑容走完了今生;现尚健在的有18人;

二是孤寡老人多。未婚老人18人;无子女孤单老人19人;

三是身患各种疾病者多,包括双目失明者、痴呆症、精神病、脑病后遗症患者,以及不少不能下床的老人。一般的敬老院都拒收,但神的爱使马院长等人愿意付出爱,收留照顾他们;

四是无经济来源者多。有的是子女不愿供养,有的是没有经济来源的独身老一代传道人,马院长等人也是靠着信心和爱心给予一视同仁的照顾,直到老人们归回天家。

和其他敬老院不同的是,这里几乎所有入住的老人都信主,有的本来不信,但入住后,被这里其他信主老人关爱的氛围和淡定的心态所感动,也慢慢信主了。

这里每周日都有主日敬拜,每天早晚都有聚会,简陋的院子里洋溢着喜乐的氛围。不少老人之前都在监护室,看病治疗花了不少钱,转移到这里后,病开始奇妙的好转。

北京不少教会的年轻弟兄姊妹和大学生们也都到过这里当义工服侍过老人们。

许多外地弟兄姊妹来这里参观后,都非常受震撼,回去后也照这种模式办起了敬老院,分布在山东济南、东北松花江、河南新乡,黑龙江七台河等地……

也有许多社会人士来参观过,有的人说:“这里是一块净土。”有的人说:“这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很温馨。”还有人说:“这里硬件虽然差,软件很好,有一种大爱。”

▲ 怡乐老年之家的感恩聚会

5

面临取缔的风风雨雨

孤寡老人们温暖的晚年生活背后,是马院长、蔡大夫等人十年如一日艰辛的付出,她们常常是自己掏养老金交房租买菜;

马院长早年忙着照顾老人,放在自己孩子身上的心思相对少了。有一年冬天,实在是太忙了,顾不上孩子冷不冷,还是街坊陈阿姨给孩子们做了一身棉衣。

还有好几次,她因为伺候老人时没注意脚下的台阶而摔了跟头。虽然她的单位常拖欠工资,但她靠着信心和爱心,每月还拿足够的钱来奉献。

蔡大夫以前是儿童医院的大夫,退休后就在这里服侍老人,身兼驻院医生,负责给老人打针、开药、打点滴。她笑言以前是服侍儿童,现在是服侍“老儿童”。

十多年来,这个老人大家庭相依为命,经历了许多风风雨雨,非常艰难地前行着。

遗憾的是,在很多年里都不能取得合法经营手续,无法被民政局批准认可,甚至有关部门要取缔,要求他们把老人转到国家有条件的正式养老院;

但这里很多老人无钱无势,无法拥有入住正式养老院的条件。他们每月只交200到700元,有的甚至不交。如果取缔这个老年之家,这些可怜的老人就无家可归了。

无奈之下,他们只好以“北京怡乐佳文化服务有限责任公司”的名义登记注册。由于各种原因,十来年中他们搬了六次家,还受到一些缺乏爱心的人的欺侮逼迫。但是靠着为老人服务的坚定信念,靠着对神的仰望,他们坚强地走过来了。

▲ 年轻学生看望怡乐之家的百岁老人

据有关资料显示:在1993年成立时,他们“挂靠”在当时一个群众组织“中华安老互助村”之下,几年后,这个组织解散,怡乐老人之家就一直没有找到新的“挂靠单位”,成了一个纯“民间”的自发群体。

多年来,他们向民政局申请注册,一直以“条件不符合标准”遭到拒绝,最近几年更是不断受到外部干扰:

2005年到2006年间,怡乐老人之家被工商局定为“黑窝点”,罚款50万元,并勒令带上账本前去交款。后来他们带上账本去了,证明实在没有盈利,最后被罚了一千元。

2008 年,怡乐老人之家以“没有牌照非法经营”告上海淀区人民法院。白发苍苍的老人不得不到法院出庭,坐到被告席上。同年,怡乐老人之家被海淀区法院判决取缔。随即前院大门上被贴上了法院的执行命令,图章被没收,牌子不能挂,不得不另觅新址。

2009年5月,50多位老人迫于外部压力,不得不迁移到房山,余下十几位年纪较大,行动不便的老人坚持不走,就继续住着两个小院。因为这些老人如果搬家需要叫上救护车,以防发生意外。

由蔡阿姨和其丈夫韩工负责,80多岁的韩工负责“外联”,最近却因一再地“碰壁”而卧床不起。

2011年9月7日, 海淀区民政局、卫生局,香山民政科,香山派出所等单位人员一起来到,质问:“你们不是已经被取缔了吗?为什么还没有走?”

蔡阿姨表示:“大部分都已经走了,剩下这十几个人实在走不了。其中好几个九十多的,一个一百岁的,还有抗美援朝的残疾军人和行动不便的老人。我们现在没有任何公司或社团的名义,只是大家自愿凑在一起居家养老,互相照顾。”

民政局科长命令蔡阿姨交了一个老人名单,蔡阿姨还专门在名单上注明了“居家养老”。

2012年2月24日,蔡阿姨接到了房东的电话,说因房子是从农民手里买的“小产权”房,政府要收回,限她们一周之内“先把前院腾退出来”,租约年底到期后不能再续。

后来,政法大学教授某老师给政府发了法律意见书,暂时缓解了压力,但并没有解决根本问题。

与此同时,马院长已经年逾九旬,心力憔悴,体力不支,就由其儿子代为接管房山那边的护理院。“怡乐老年之家”也改称为“重阳爱心护理院”,管理模式也有所变化。

马院长回家休养之余,开始撰写整理自己的回忆录,在回忆录的最后一章,她这样写道:

“在我已经91岁高龄之时,每每想起自己的一生,从儿时起到主召唤办院,直到如今白发的岁月,生命中的每一个台阶和小站,主都亲自陪伴着,神迹奇事总是随着我,心灵深处的感恩常常会自然而然地涌流出来。

在这地上作客旅的日子里,遇到了许许多多的的难处和挫折,伤心流泪过,疲倦软弱过,受过各种危难和逼迫,不停的得到,但也不停地失去,地上的生命好像水流一般,看得见摸得着,但却抓不住……

主的同在是我们最大的福气。我不过是一个卑微的瓦器,恩主把那么尊贵的自己放在这瓦器里,实在是我一生的荣幸,愿我们都快快的顺服并跟随祂的引领。”

▲ 96岁的马世英奶奶

马奶奶从73岁一直服侍到91岁,整整18年。这18年间没领一分钱工资,只是尽心竭力为这些孤寡病残的老年人服务。

可以说,她的余生,如春蚕到死,吐丝才尽;如蜡炬成灰,清泪始干;更如她所效法的那一位拿撒勒人,为爱彻底擘碎自己……

喻书琴

记录于2016年10月

修订于2022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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