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草色婚盟

作者注:本章的隐含主旨如下:

我良人对我说:”我的佳偶,我的美人!起来,与我同去!因为冬天已往,雨水止住过去了。地上百花开放、百鸟鸣叫的时候已经来到,斑鸠的声音在我们境内也听见了,无花果树的果子渐渐成熟,葡萄树开花放香。我的佳偶,我的美人!起来,与我同去!”——雅歌2章10-13节

因着单纯的委身心愿,她与他订下这份情缘。

然而,毕竟是两个完全不同成长世界中的个体,却要走进彼此25年陌生的过去。

从情缘之始到婚盟之日,我们还需要经历怎样的碰撞、磨合和医治?而祂又会以怎样的方式来带领这两个幼小的孩子?

冬天已往,雨水已止,百花开放,百鸟鸣叫,石榴放蕊,葡萄放香的时候,他是否会如她所愿,将一棵小草绕在她指间,作为婚戒,和永远的盟约?

——引子

 

2004年12月3日,我们第三次见面,确定了恋爱关系。那时,离我们第一次见面,仅仅才10天。

虽说,因着单纯的委身心愿,我们订下这份情缘,然而,毕竟就像利未日记中所言,我们彼此并不是太不了解。毕竟是两个完全不同成长世界中的个体,却要走进彼此25年陌生的过去。从情缘之始到婚盟之日,我们还需要经历很多的碰撞、磨合和医治。随着两人交往的加深,双方个体性情、思维方式、信仰观念的差异也更深地暴露出来。

最初的差异竟然源于我们不同的教会观。当我们确立关系后,利未作出的第一个提议就是要求我俩拜访各自的教会,并征求双方教会带领人的同意。而我则很不以为然,心想,恋爱这么个体性的事件有必要带到公共性的教会面前吗?

于我而言,我们能走到一起,完全是个体性事件——一个个体与另一个体在各自的信仰之旅上的相遇事件,所谓“半缘修道半缘君”而已;甚至我能信主,也是个体性事件——一个个体与神的相遇事件,认为几乎完全是自己独自的求索之路,而非教会所讲的无法触及我问题意识的“道”。另外,信主前经常接触一些非正统的神学书籍,这些书籍的作者似乎会对“教会”这一机制持怀疑论倾向;比如薇依的教会观,克尔凯戈尔的教会观,所以我也难免对建制教会保持警惕;信主后虽然也每周去教会,甚至不遗余力邀请福音朋友去教会,但我更看重信仰的私人化这一纬度和个体独自与神相遇这一关系,仅认为教会是一个会众崇拜证道的公共空间。我难免会质问:对神是应该委身,但未必要对教会委身吧?爱情仅仅是两个人的关系,教会何必介入我们的关系呢?我们的关系又何必介入教会呢? 

但于利未而言,我们能走到一起,不仅仅是个体性事件,也是公共性事件。毕竟,他从小到大都在教会这一传统形态中长大的,所以在面对人生重大选择时,非常注重教会众肢体的建议。在和我第一次见面前,他和一牧会的弟兄郑重祷告过的;在和我第三次见面前,他特别向同住的几位弟兄讨教了如何在神的心意里面恋爱交友,也给该教会一位带领的老姊妹打过电话,告诉她自己喜欢上一位姊妹,但有点犹豫不决,那位老姊妹“让他一方面好好祷告,一方面也鼓励他继续向前”。所以他认为,我们的恋爱是教会用祷告托住的。我们两个人都是教会的肢体,就应该把这份恋爱带到众肢体面前,好在爱情上有一个属灵的遮盖。

虽然我当时的教会观在理论上还无法达到如此高度,但我在行动上还是愿意遵循“顺服弟兄”这一原则,于是,便在不久后的一天晚上去了他们教会的查经聚会。

那是一个如大家庭似的热闹的教会,我被十几双眼睛盯着看来看去,被十几双手拉着问长问短,实在是如坐针毡。因为自己特殊的家庭背景让我习惯了安静、边缘、喜欢把自己藏起来,不太会说说笑笑。所以,总是在集体中(教会也是一个集体)非常紧张,但同时我发现,利未和我完全相反,他在教会非常放松,非常活跃,非常快乐,眼睛里闪着光,嘴角里含着笑,看得出,就像他自己说的,这个教会就是他在北京的家,这些弟兄姊妹就是他在北京的家人;也看到出,他们都很爱他。难怪利未当时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就是我能顺利融入他所爱的这个家中和这些家人中。

去之前,因我俩的通信集中谈及过对教会这一体制的反思,故我一直以为利未和我一样,也是教会边缘化人物,直到去之后,我才惊讶地发现,利未原来还是该教会的主要同工!我们的恋爱在他的教会还是一大新闻呢!原来该教会姊妹多,弟兄少,积极参与服侍的年轻弟兄就更少,带领的长辈们自然对他关心备至,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也陆续有老姊妹给他介绍本教会的年轻姊妹,也都是单纯爱主,积极参与服侍的年轻姊妹,他都一一拒绝了。所以,当大家得知,他自己选中的,竟是一个别的教会的姊妹,且是一个网上认识的姊妹,更还是一个没认识几天就确定关系的姊妹,都十分惊诧。大家都想看看,该姊妹到底何德何能。可惜,这些背景资料利未都没有告诉我,我就傻乎乎被他带去他们教会献丑了。

巧的是,第一次去他们教会献丑那晚,居然碰上查以弗所书:教会是神的家,是基督的身体,是圣灵的殿。我觉得这些属灵术语离自己好遥远啊,以至于听得心不在焉,不知有没有被众肢体看在眼里。所幸,事后利未告诉我,教会的核心带领人,年长的张老师得知我曾在一个以老年信徒为主的教会中坚持聚会很长时间,认为实属难得,推论出我应该是性格恭顺随和的姊妹,于是我便因这点“美德”获得了他们教会长辈们的初步认同。

随后,利未又主动提出要拜访我所在教会的带领人。我只好羞羞怯怯地告知燕姐和萍姐我谈恋爱了,她们多少为我担心,生怕我又犯和一年前同样的错误,倒是利未显得大大方方,和他们谈论什么教会治理之类的话题。总之,燕姐、萍姐、还有蒋姐姐一看到他都颇为满意,燕姐还说了一句:“这个利未远远比那个传道弟兄合适你呢!” 

再随后,利未又提议我以后干脆去他们教会聚会,在同一教会中彼此了解和共同成长。其实他是用心良苦的,毕竟我的信仰历程和成长经历比较特殊,我们相识、相遇、相爱的过程也比较特殊,而他们教会又是比较保守基要的教会,他知道,如果带领长辈们看过我斑驳复杂的信仰见证,一定会不太赞成他找我这样的另类的姊妹。所以,出于保护我的角度,他只是轻描淡写的“汇报”我的过去,希望借着我今后在该教会中的良好表现,能逐渐被众肢体接纳。进而为将来我们结婚后能一同委身在该教会服侍奠定基础……  

但我哪里能想到这些长远之策?不过既然我在自己的教会也是闲云野鹤的人物,去别处也无妨。征得燕姐同意后,便开始去他们的周四查经会,去他们的周三祷告会,去他们的周日聚会……结果一去就很不适应。他们教会的敬拜与我们教会不太一样,提倡每个人都要开口祷告,我个人主义惯了,很不情愿在大庭广众下公祷,觉得特矫情,而听别人祷告吧,也觉得千篇一律,以至于常常昏昏欲睡;敬拜结束后,仍是低头颔首,寡语少语,也不主动和别的弟兄姊妹交往,根本没有参与感,更不用说委身意识了。

有道是“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有些长辈见我如此格格不入,难免颇有微词。尤其是有一次,利未因为工作疲惫,不想参加周六的查经小组,而我也怂恿他休息,不必为了教会的眼光而生活,结果呢,居然引起不小的风波。他当天的日记这样记载道:

今天好几位弟兄姐妹都问了我怎么就不参加周六的聚会呢?特别是梁姐、杨姐;梁姐特别担心我就此对主就越来越冷淡了。我知道她是为了爱我的缘故才这样作的。到了晚上的时间,杨姐给我打电话,我才知道这事情真是闹大了。

杨姐说小鱼怎么聚会的时候也不祷告,平常又不开口说话,她也无法了解小鱼的情况和灵性。还说是否我们两个人已经定下了关系?就不需要教会肢体来把关了?以后如果小鱼也这么不入群的话,我们结婚以后,有谁敢到我们家呢? 我心里一着急,就说错话了。我就为小鱼解释,说她灵性还不成熟,性格又不是很特别爱在人前表现自己的那种。主日没有祷告是因为聚会方式不一样等等。我这样一辩解,可能就激怒了杨姐,这样也好,平常都和和气气的,说了好多客套话,一生气可能就都说真话了。她肯定很生气为何才这么短的一段时间就向着姐妹,而不是向着她。我还说小鱼是一个知识分子,先是从文化层面接触基督信仰,信主的时间也不长。这就更加激怒杨姐了,她说,“何必呢?”;“什么知识分子,知识分子我见多了”。我说盼望弟兄姐妹能够更多接触小鱼,这也把她给惹急了。她说,我经常招呼小鱼吃饭啊什么的,她就应一声,其他弟兄姐妹也都挺关照小鱼的,小鱼怎么就不和大家有更深的交往呢?

我也想问自己何必呢?可是爱一个人能够用何必来解释吗?更何况我自己的信心就好吗?信仰就成熟吗?所谓的教会的灵命成熟的长者就是这样来辅导年轻弟兄姐妹的恋爱吗?我在听电话的时候,有一段时间也非常生气,虽然是在尽力地克制自己。心里甚至有一个想法,我再也不去参加什么聚会了。甚至还想到了,是否应该考虑离开这个教会。

感谢神!如果说能够为着小鱼来付出一点什么,那现在不正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吗?我知道自己性格中的叛逆,那种对权威的反感,对教会体制的抗拒,这些都暴露出来了。而且自己的确在如何与人正确和有效的沟通上,缺乏足够的智慧。真是求神赐下如何与人沟通的智慧给我。

这种经历也特别能够让我理解那些在教会边缘游走,或者活在抗拒教会的那些曾经是热心的基督徒,后来被教会弟兄姐妹们所伤害的人。不过,我又怎么能够做到不去伤人呢?如果是我的话,我又应该如何来处理这些事情呢?我能够处理得更合乎神的真理一些吗?如果是我牧养的教会出现一位弟兄,不去找自己教会中好几位倾情于他也灵命不错的姐妹,反倒在网上认识了一位姐妹,并且开始交往,很快就确定关系。我能如何处理呢?我未必能够比杨姐、梁更好地处理这种事情。

也有很令我得安慰的地方,小鱼在神面前向着神的信心越来越坚定,也更渴慕神的话语。主啊,孩子,向你来恳求。求你帮助小鱼在信仰的道路上不再走偏,你知道她向着你的心如何。求主你帮助她每一天都活在你的光照中,得到你属天的智慧和悟性,在敬虔和生命上稳固地成长。

在属灵传统上,我想将来要小鱼溶入到我们教会的这个传统中的确很不容易,我们两个人在信仰取向上都受过存在主义、自由主义、后现代主义、理性主义的影响。都会去阅读一些神哲学著作,可能偏向于福音派中的改革宗的立场。这些也许却不为聚会处这种基要主义信仰所不容。这又意味着什么呢?我们是否需要找一位接触当代神哲学思想,又了解当代处境的长辈来作我们的婚姻辅导呢?可以考虑谁呢?宋弟兄或是王伯伯?我们教会里面我找不到和我有相同阅读经验,有相同信仰焦虑的人。我应该怎么办呢?恳求恩主来帮助吧!

其实,问题并没有利未在日记上思想的那么严重:与其说是教会属灵传统的问题,不如说是肢体沟通接纳的问题。 由于我们是该教会中第一对谈恋爱的年轻人,年轻一辈没有谁可以给我们提供经验之谈,年长一辈也没有谁可以给我们进行恋爱辅导,自己也不知道如何处理爱情与教会的关系。利未听到这些批评言语后,始终都一个人默默承受着,没敢告诉我,怕我听了更加不接纳自己。

不过感谢神,后来这一张力慢慢化解了。一方面,我和利未在教会问题上都不是性格与思想尖锐之人,都愿意更深地融入教会肢体之中。记得有一天晚上查经聚会结束后他送我回家,在车上他向我谈起聚会处传统的教会的一些弊端,谈着谈着,他突然沉默了,然后才小声地说,他心里有点受圣灵责备……不该说这么多,自己语气也不够谦卑……教会待他是那么好,教会的老一辈带领人,张老师杨姐他们那么地爱他……”声音渐渐哽咽了下去。我悄悄一看,他竟然哭了。但他偏过头去,不让我看见。在夜色中,这个男孩子清澈的眼泪格外触动我,回家后,我把这件小事写在日记里。事实上,这是恋爱中利未最让我感动的一件小事。他这种态度深深影响了我看待教会,也就是如何将教会的属灵传统和这一传统中的真实教会区别看待,如何警惕自身的属灵骄傲;

另一方面,虽然我的教会观有偏差,在教会表现也不佳,教会带领的长辈们还是在尽最大努力来接纳我这个“准外来媳妇”,他们的劝诫其实也是为了我俩好,担心我俩恋爱了就冷淡主,冷淡神的家。事实上,在我们的恋爱婚姻之旅中,教会这些长辈们给了我们莫大的帮助,包括我们结婚时的婚礼筹备上,我们有宝宝时的经济帮助上,家人生病时的远道探访上,真是一言难尽。新婚初始,杨姐还正式代表教会在会众面前拥抱我说:“从此这就是你的家了!”把我感动得热泪盈眶。而教会那一大批比我俩年轻的弟兄姊妹,一看到我就小鱼姐长、小鱼姐短的,我和年轻的他们一同在这个教会中成长,越来越深地有了家的感觉。

爱情和教会的张力只是问题之一,更多的问题还是出自于我和利未之间。可能和其他恋人不同的是,我俩之间的问题往往不是出于性格分歧,而是出于思想分歧。更准确的说是我在真理层面的失衡:

上述已经提到我教会观的偏差,事实上我的上帝观也有一定程度的偏差,虽然偏差不算太大,但对于我们这两个爱刨根问底的人来说,足以影响到爱情。当时,我们正面对爱情中一个最关键的问题:如何能够认定对方就是神所赐的那一半呢? 

在我看来,这与其说是一个爱情问题,不如说是一个神学问题:“神是会赐下特殊旨意的神吗?”当然,我相信神是创造的神,也是救赎的神,更是拆毁和重建我们生命的神,但我有些怀疑祂同样是在我们生活各样事情上有特殊计划的神,我当时认为,关于神的普遍旨意,圣经上的客观教导都很清楚,至于神的特殊旨意,还是多多警惕,否则容易变成一种极度主观而危险的“属灵话语霸权”。毕竟,我一年前经历过在婚姻问题上狂热地寻求所谓的特殊旨意,结果发现大错特错后,我受到的打击太大,于是从一个极端反思到另一个极端,干脆彻底怀疑一切的特殊旨意,宁可持不可知论态度。

所以当有一天,利未很郑重其事的对我说,经过长时间祷告,他很明确神对他婚姻的特殊旨意,我就是神赐给他的另一半。然后问我祷告的结果如何?我居然说,特殊旨意本身就是一个伪命题。神并不关心我们的配偶是谁,祂关心的是,这位姊妹和弟兄是否能在婚姻生活中彰显祂的美善,见证他的荣耀。其实我们能够在一起,只是无数偶然中的必然而已。但神却使偶然成为必然。

利未听到我的奇谈怪论自然大吃一惊;因为在他看来,神对我们婚姻的特殊旨意是一个可以借着祷告和理性明白的事情。所以才在他的日记里写道:“一开始,我遇到了小鱼,就渐渐地发现她就是神给我预备的另一半。这是什么缘故呢?她愿意委身于神,委身于将来的家庭,虽然她的灵命还不够成熟。在交往中,我发现我们不是单纯的男女朋友的恋爱的关系,有时候我们就像是一对彼此疗伤的肢体,我进入她的过去,她也进入我的过去。我们都曾经深深地在这个世界受伤、破碎。我们也一同在基督耶稣里被更新,得长进。我知道我们无法分开,因为在种种对过去经历的医治中,我们如此深地需要对方。其他方面,我也发现我们的个性中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比如都是追求完美、单纯、正直、真实地生活。我们也有很多不同但可以互补的地方。在情感上我需要她,她也需要我。”

而我居然说神对婚姻的特殊旨意本身是个伪命题,也太过激了吧!于是,那晚我们就信仰思维差异性的问题讨论了两个小时,直到半夜近一点才睡。我在当天的日记中花了很长的篇幅反省自己非此即彼的信仰思维方式:

利未是否是神为我预备的另一半?关于这个问题,我几乎从未想过,而且,从未认为这会成为一个问题,因为我的问题是:我是否能透过和利未的关系来荣神益人?

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其一、我怎能靠着我自己来荣神益人?我觉得反而更多是自己从这段关系中学习到很多成长的可能性;其二、敬畏感不够,对利未这个人本身的位格也认识不够,对我自身的位格也同样认识不够,仿佛我和利未在神眼中都不过是一个器皿,目的只是雕刻洗涤我们好成为他荣耀之彰显的手段而已。再往下推更可怕:神只是一个善的天道,我们只是悟道和证道的被造物……那么神只是为了他美善的需要而创造了我们,我们自身的需要——无关他美善宏旨的需要他是不怎么关注的,正如他才不关注我的丈夫是何许人呢?他关注的是,我和我的丈夫能否在婚姻生活中彰显他的美善、见证他的荣耀,成就他的旨意!不知怎地,我竟然觉得这样的神有点像一切形而上学或共产主义的上帝!

而利未在当天的日记中则叹息道:

“对于婚姻的看法,我觉得一定是神旨意的成全和一步步的带领。小鱼居然说什么偶然的相遇又成为必然。我能够在理性辩论上占上风,那又如何,小鱼过去的经历还是那么深地影响她对神的认识。睡觉了。一觉醒来五点多,却再也睡不着。我是那么担心她啊!”

此外,我在上帝观上的偏差又导致我在末世观上的偏差。所以,我常常会问他一个问题:我们的今生经历是否只是永恒中的一个影子? 

其实在我们通信的时候,就探讨过这个问题。由于我自己这些年的经历很碎片化,真理根基也比较单薄,无法以神的眼光看待这些经历碎片,偏偏我又喜欢过度的内省,而且一旦沉浸在无止无息的内宇宙世界的省察中,我会强烈体验到一种不真实感,常常怀疑今生经历只是永恒国度之前的一场幻影,甚至怀疑利未也是幻影。然后某种消极悲观的此在伤感会常常袭来。

印象最深的就是一次我翻开《沉重的肉身》,重读《性感 死感 歌声》,又想起女主人公薇娥丽卡独自抱着老树的哭泣场景,心里充满了某名的悲伤,于是就给利未打电话,一句一句地念那些悲哀而伤感的文字,又问他:今生与永恒相比,是否只是一场等待被赎的客旅?

看到我有如此支离破碎的生命感觉,他很是着急,便找来那篇文章看了一遍,该文充满刘小枫式语言:如“生活世界因偶然聚合而生……慈悲的上帝不会来过问这个身体的偶然遭遇,只对个体遭遇中的生命意味报以关注。”“个体灵魂意识到身体的欠然就是罪的意识,最让人在生命之中感觉到死,罪感无异于把死亡带给了生命感觉”等等,于是,利未便在这些不符合圣经教导的文章下面打上问号,又在文章末尾做了如下批注:

问题:1、夸大了偶在;2、对罪的误解;3、现代人的分裂;4、对死的美化;5、对感觉的夸大;6、对个体自由的解放,忽略了启示与律法的纬度。”

然后,我们通了好几个小时的电话来交流这个问题。他并不能进入我的感受,但却能非常清晰地指出我感觉中的错误,大概是因为有比较坚实的系统神学根基吧,但我在理性上缺乏系统神学的视野,情感上又深受成长经历的影响,便非常容易沉溺于后现代叙事下的呢喃感觉里面。不过,我很愿意接受他的引导,于是就“薇娥丽卡的个体感觉”通完电话后,我在日记中写道:

不是一直觉得人生如梦、世事如烟,万象无常、现实一幻么?但愿利未的出现是对这种感觉的彻底更新,我必须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我这一生是真实的客观实存,是有神的美意的,在无数看似偶然的碎片中有他预订性的手!神一直爱我,我必须相信这点,必须!

这时,才发现生命中出现利未这样一个男子的最大意义,他代表了某种此在的向度——从天空到大地的向度,从超验世界到经验时间的向度。天赋让我走入婚姻,绝对是一个奥妙,以及奥秘中的恩典……

天父不忍心看我二元化,把永恒和今生对立,我岂不是说:今生如梦,来生才是唯一的清醒么?天父要纠正我的客旅观和寄居观,给我永世的家,也给我今生的家。可触可感的家庭幸福和跟信靠神的超验幸福并不对立,甚至可以转化,是我一直把这两者对立,说不需要男性,只需要上帝,难道家庭幸福不也是神的恩典和爱怜么?谢谢神,把这样的利未赐给这样的我!

而利未的日记中则如此写道:

和小鱼讨论许多信仰和哲学问题,这很让我觉得沉重,我曾经盼望找一个灵命比我成熟的姐妹,这样她可以常常鼓励我,扶持我,因为孩子觉得自己需要帮助,常有觉得软弱的时候。但没有想到,你给孩子的却是这样的一位姐妹,需要孩子常常去帮助她坚固她。孩子要感谢你,因为只有这样,孩子才更多的不去寻求从人而来的帮助,反倒能够来到你的面前,寻求你的帮助……

我盼望自己将来的妻子能一起来到你面前,一起有更深的属灵的追求。探讨许多思想问题一点都不享受,因为孩子害怕小鱼的思想有偏差,害怕她走错路,也害怕她走许多没有必要的弯路。孩子也害怕因为我们两个人在信仰上不能一致,最终无法走到一起。主阿,求你除掉孩子的这些害怕,好吗?求你帮助孩子来依靠你。 

其实,诸如上述的思想分歧还有不少,仅列出一二,就可看出我们的属灵生命差距有多大!他信仰上很平衡,我信仰上多偏差,这使得我们的关系既像恋人,又像师生——在电话里,在见面时,都常常围绕某些困扰我多时的信仰疑问探讨大半天。问题是:他可以从理性上说服我,我也愿真心实意接受他的说服以使自己变得更平衡,但这些真理若要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却需要时间的沉淀,需要神在岁月中的医治之手,需要利未恒久忍耐地等待我的成长。

不过,利未有时等不及,缺乏交托之心,难免就会过分担忧我,因而陷入烦躁、沮丧、焦虑之中,有段时间他夜夜失眠,还去了主内心理咨询机构寻求帮助,又专门请了刘志雄弟兄为我们做婚姻辅导。毕竟,我是他最爱的人,他能不担忧吗?除了对我灵命状况的担心以外,他还有其他的担心:作为一名教会同工,他担心我们的感情不被教会接纳;作为一名职场人士,他担心自己的工作合同到期完不成;作为一名即将迈入婚姻的男性,他担心未来能否“看守修理”好一个家庭,给予一定的经济保障……

利未自小就开始背负各式各样的责任,不得不承受各式各样的压力,而他这些压力和压力下的担忧感受是当时的我无法进入的:我边缘,没有教会压力;我无业,没有工作压力;我是女性,经济危机感也薄弱很多。总之,当时的我把更多的关注点聚焦在自身的灵命成长上。如果说利未的日记写满对我的担忧,我的日记则写满对自己的内省。不夸张地说,篇篇都在进行真诚的自我反省。既有思想层面的反省,比如,是否在我的生活细节上有神的特殊旨意?是否我周围的人都需要基督救恩?是否需要在安静等候神和发挥我的主动性之间确立界限?又有实践层面的反省,比如,如何在交往过程中保持恋爱和其他事务的平衡?如何确定亲密关系的底线?如何以对方的感受而非以自己的感受来爱?

不可否认,我所有内省的目的都是为了更深认识神,恋爱期间,最大的渴慕就是“破碎自己,换上基督,有更多美好的生命,使自己成为利未贤德的妻子,使婚姻成为荣神益人的见证”——这种渴慕是婚后的我也无法达到的,难能可贵。不过,我当时的内省往往容易过度,一天大部分的时间都陷入个人化的冥思苦想之中,以至于完全忽视身外的具体现实世界,即使见了利未,也会情不自禁地将自己的内省心得向他倾述不休和追问不已,却浑然不知这会加深他日记上所言的“沉重感”,后来才意识到我的过度内省导致利未的过度担忧,心里也非常自责,怨自己为何总追究这些哲思呢?可是,似乎又无法摆脱这种内省意识的呼唤。 

这就是我们各自的问题了:利未的“担忧”是出于对爱情的珍惜之深,本是好的,但过度的担忧却使得他常常陷入情绪低潮出不来;我的“内省”是出于对信仰的寻求之切,本是好的,但过度的内省却使得我常常陷入冥思世界出不来。

不过,我们都能看到对方的问题。虽然我们无法完全走入对方的感受——我无法感同身受他的担忧之苦,他也无法感同身受我的内省之艰,但这并不妨碍我们相互扶持和分担对方的挣扎。可能因为我们通信时就对“属灵主义”保持警惕的缘故,所以在恋爱中很少会用属灵术语来批评对方,更多是以沟通、鼓励和代祷的方式来帮助对方(这点上利未尤其非常宽容)。比如当他陷入情绪低潮时,我会陪着他,给他唱唱他喜欢的赞美诗,却也会站着说话不腰疼地援引经文劝他完全信靠神,不要为明天忧虑;而我陷入冥思世界时,他则会柔和地提醒我要以信求知,先悬置某些信仰问题,把关注点更多放在具体生活本身,也许将来那些问题就不证自明,迎刃而解了。从某种意义上说,面对对方完全不同的经验世界和心灵世界,我们都在充当“负伤的治疗者”的角色。一边负伤,一边治疗;在负伤中成长,也在治疗中成长。

不过,对方的陪伴也好,接纳也好,对自身问题的解决只能起到一部分的帮助,而真正“大能的治疗者”还是神自己。到了恋爱后期,因着对神恩典的更深信靠,奇妙的是,利未的过度担忧逐渐消失了,我的过度内省也逐渐停止了。

在利未2005年2月28日的日记中真实地记录了这一信心之跃:

今天对于我的属灵生命有了一个转折点。

早晨四点多起来,心里很是难受。心里有很多埋怨,埋怨自己,埋怨小鱼,也埋怨教会里的弟兄姐妹。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我忽然间心里有感动,为什么都从这么消极的方面来看问题呢?我为什么不好好设想一下将来可能出现的最好的局面呢?我想了一会以后,又问自己,为什么心里不信神呢?神是爱,这三个字重新刻在我的心版里。

 从五点多后来又睡了一会儿,我都在思想下面三件事情。

1、我是蒙神所拣选,是神所爱的。

2、小鱼是蒙神所拣选,神所爱的,并且特别带到我身边,成为我的祝福和帮助。神要透过她把许多宝贵的祝福给我

3、教会里的弟兄姐妹都是神所爱的,他们是爱我,我也爱他们。为神藉着教会给我的许多恩典感恩。

 七点钟我出去散步,还是继续默想这三件事情。我整个心情都被改变了。

 信是得着,就必得着。信是所望之事的实底,未见之事的确据。 这所有的一切福分都是因着耶稣基督来的。  

从此,恋爱期间他再也没有写过日记。我曾问他原因,他说日记是情绪大喜大悲的释放之所,现在靠着神内省平静安稳了,就不再需要写日记了。

同样,在我2005年2月的日记中也真实地记录了这一信心之跃:

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想,再反思,再得出各种冲突的结论了,感恩就好,凡事信靠神,荣耀神,按现阶段所领受的恩来生活吧!从今天起,不要再作生活反思了,跟着感觉走,平静信靠神会牵我手。平静太重要了。

从我们以上的日记可以看出,虽然利未所担忧的现状没有变化,但因着对“神是爱”这一根基的信靠,他能够接纳自己、接纳我、接纳弟兄姊妹,进而从过度担忧中开始走出来; 虽然我所思考的很多问题仍未找到答案,但因着“以信求知”这一原则的信靠,我相信神会在未来的岁月中让我明白真理,进而从过度内省中开始走出来。

感谢神,让我们始终相信对方是神恩赐的最好礼物,回顾我们的婚恋经历时,我常常想,爱情的基石到底是什么?是彼此的理解吗?是彼此的接纳吗?的确,我和利未从认识到如今都一直保持深度的沟通,也把对方看作最能理解和接纳自己的人,但还是发现,即便如此,每个个体仍如一座深渊,相爱之人的理解和接纳也是有限的。而真正使我们更合一的却是“本乎恩,也因着信”。因恩生信,因信生望,因望生爱,因爱生接纳,因接纳生合一。这一切,唯独恩典,唯独恩典。

当然,我们的恋爱有沉重的反思,也有轻盈的喜乐。我们一起去北邮看雪,一起去人大买吉米漫画,他买各种版本的《小王子》送我,我则买《浮生六记》送他,在冬日的林荫道上,我教他唱《良人属我》:

良人属我,我也属他,委以终身,无牵无挂。
沙仑玫瑰,谷中百合,醉我心扉,可咏可歌。
比酒更美,比膏更香,比火更烈,比死更强。
一心一意,尊他为大,此爱此情,亦诗亦画。

我的良人,亘古无双,以爱为旗,在我心上。
我的佳偶,令我恋慕,共享天福,同奔窄路。
心园关锁,惟他可启,活井封闭,惟他可汲。
如天之久,如日之恒,此爱此情,与时俱增。

愿将老我,完全打破,真道如水,浸入调和。
重新和泥,重新雕塑,新造人中,有他有我。
从此以后,我可以说,二人是一体,融在爱里复活。

最有纪念意义的应该是我们订婚那天他所送我的特殊礼物了。那是2005年2月13日,情人节的前一天,团契的于老师夫妇邀请弟兄姊妹去他们在昌平郊外的家做客。 那地方依山傍水,风光旖旎。行走在林荫道上,利未采下一颗小草,突然问我:“你不是想要一个草戒指吗?我给你编一个吧?”我笑:“都是文学想像啦,怎么能编出来呢?”便没有放在心里。

关于我对草戒指的偏爱,是因为读了作家铁凝的散文《草戒指》,里面描述旧时农村的年轻女孩子们用麦秆、用狗尾巴草编戒指,在最朴素的小草中寄托自己最单纯的爱情理想。文中这样写道:“却原来,草是可以代替真金的,真金实在代替不了草。精密天平可以称出一只真金戒指 的分量,哪里又有能够称出草戒指真正分量的衡具呢?却原来,延续着女孩子丝丝真心的并不是黄金,而是草。”

这段话让我格外感动,于是,便记住了这延续女孩子丝丝真心的草戒指,2003年,在自己的情感忏悔录《爱欲与信仰》的结束语中,我曾期待“冬天已往,雨水已止,石榴放蕊,葡萄放香的时候,未来的那一半会将一棵小草绕在我指间,作为婚戒。”一年后利未出现,心已经非常感恩,反倒不去期待什么草戒指了,认为那只是自己信主初期的浪漫主义而已。没想到,那天晚上回去,利未突然背着手,神秘兮兮地说:“送你一个礼物!”手一摊,居然真是草编的戒指,还是一大一小两只!

我大为吃惊。接过去细细端详,竟然看不出任何接口的迹象,还有些淡淡的草香,便戏谑道:“你真是心灵手巧!以后别做计算机了,改做手工编织吧!”

他却一脸正色:“我请求你做我的妻子,你愿意么?”

我哈哈大笑:“这就是你的求婚吗?太逗了。”

没想到他脸色更加凝重了:“我是说真的。不是儿戏。婚姻对男人来说是非常严肃的问题。意味着承担一生的责任。我为此考虑了很久一段时间。”

我赶紧点头:“愿意,当然愿意。我们第三次见面,我不就说愿意了吗?没想到,你还考虑了那么久。”看到他这才释然,我又笑道:“北村有一篇小说叫《水土不服》,男主人公康生在婚礼上当众送了一块馒头作为定情物给妻子张敏,来表明他们爱情的朴实无华,你将来在婚礼上也把这个草戒指送给我吧!”

虽然,婚礼上我们碍于大庭广众,仍按人情常理买了一对白金戒指交换,但在我们心中,这对草戒指的意义却大于金戒指。它们在婚戒盒中静静相依,常常提醒着我们,愿我们的婚姻能够效法戒指上的那株小草:朴素、单纯、存心谦卑,自甘柔弱,却默默地散发着基督的清香。

恋爱中的浪漫情怀点点滴滴,但毕竟,我们恋爱的目的就是婚姻这一严肃的“呼召”,所以,我也知道爱情不是青春剧中的梦幻感觉、不是琼瑶书中的唯美境界,甚至也不是草戒指式的诗情画意,而是实实在在的生活操练。

恋爱期间,我最大的生活操练大约就是学习下厨了。那时,我和利未都辞职在家,我住在人大西门的女生宿舍,复习考博,时间由我自由支配;利未住在健翔桥的弟兄之家,帮别人做一个计算机研发的项目,时间进度很紧,所以,我常清早起来,在住处买好他喜欢吃的早点,然后带着复习的书,坐一个小时公交车去他那里,顺便给他做午饭。

利未那个时候对神非常认真,每天早晨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按读经表看一个小时圣经,有时我去他那里,若逢他还没有看完,是决不会和我说话(最多冲我微微一笑),也决不会吃早点的。虽然热恋阶段受此“冷遇”,我倒很受触动,因为他不是把我,而是把神放在第一位,实在可嘉,于是,自己也就悄悄拿本圣经认真读起来。最后,两人啃着冷硬的早点,倒也乐在其中。而后,我开始复习,他开始工作,不知不觉到了做午饭的时间,一溜进厨房,就傻了眼,那么多瓶瓶罐罐、锅锅铲铲,我竟然不知道从何下手,在遇到利未之前,我几乎从未拿过锅铲,动过菜刀,还不知道先放油还是先放菜,现在,怎么办?

好在弟兄之家的小弟兄们都会做菜,他们看到我如此愚拙,都慷慨相助,尤其是一个叫王鹏的小弟兄,对各大菜系研究颇深,正逢那时复习考研,和利未一样留守在家,我便常常向他讨教。其实,王鹏留守的目的本是为了“监督”我和利未,因为按圣经原则,恋爱中的弟兄姊妹不宜共处一室,以免受到情欲试探,需要有第三者在场,所以,迦南弟兄们便委派王鹏担此重任。

结果,他不仅要扮演监督这一职分,还要扮演师傅这一角色,一到中午,就跑到厨房一点一滴地教我,从怎么炒菜到怎么调味到怎么配料,还时常打趣我:“你现在不操练,以后你们结了婚就惨了!”我自然愿意刻苦操练,可惜,等我独立承揽哪怕是一道最简单的菜时,就变得笨手笨脚,摆到桌上,自己先一尝,就气不打一处来,怎么会这么难吃啊?两位弟兄宅心仁厚,一边皱着眉吃,一边笑着脸说:“还好,还好,有进步多了。”我却并不领情,对自己恨铁不成钢的瞧不起。

利未至今都还记得,有一次,我常做的一个菜居然炒过了头,糊了,整个席间,我都黑着脸,拼命吃那盘菜,觉得只有这样我才解恨,解自己的恨。利未见状,忙阻止我别吃了,对身体不好,我竟然大哭起来,说自己想去跳楼。他哈哈大笑:“一盘菜糊了就糊了,犯得着跳楼吗?你也太情绪化了。”我则气冲冲地说:“我觉得没有人比我更蠢了,我这种人活在世上都是多余!还不如死了好了!”心里又难受地自责:“瞧你还想服侍弟兄呢,连最基本的菜也做不好,真是羞辱自己,羞辱神!”

有道是“勤能补拙”,不断的操练中,我的厨艺日益长进。不过,这只是一个开始,更多需要操练的地方还在后面。订婚之后,利未开始和我商量结婚日期,我有些顾虑,希望再延迟一段时间,在整本恋爱日记中的最后一篇中,我写到原因:

“总觉得自己还没有预备好心平气和的灵性生命,以进入二人世界……没有那样的乌托——从结婚那天起,公主就和王子过上了幸福的生活。生活的幸福感是从此时此刻开始,今天不幸福,结婚那天也不会幸福。所以,我每天要与主同行,从现在开始。”

虽然我分析得很对,看到自己的灵性还没有预备好,难以在新的环境中做他的helper,但最终还是依了利未的期盼,决定在2005年4月24日主日结婚,才发现那一天离我们第一次见面正好5个月。

只剩下不到一个月时间筹备婚礼了,我们开始忙碌起来。我已经习惯悠闲的书斋生活,一旦进入忙碌的事务生活,生命中种种的问题就暴露出来。

那时才发现,结婚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光是寻租房子就耗了不少精力。我和利未都傻乎乎的,找了好久,最后居然租了一个几乎什么家具家电也没有的半地下室。虽说交通便利(地处西三环紫竹院沿线)、价格低廉(80多平米月租才1200元)但问题是:什么物品都得自己买,算下来花的钱反而更多!

这间地下室的水泥地板上布满了厚厚的灰尘。教会的弟兄姐妹帮我们打扫了好久才像样了点,我生性随意,说就凑合着住吧;利未追求完美,说新房怎么能凑合呢,要布置得温馨一些,必须铺地板阁。

我只好跟着他来到金五星批发市场,才发现,地板阁的价格差异很大,有10元一平米的,有30元的,还有50元的。我自然主张买最便宜的,反正租的房子,没必要浪费钱;利未则坚持买最贵的那种,觉得便宜没好货,一年半载就会坏。这样,我俩各抒己见,互不让步。在那里磨磨蹭蹭折腾了2个多小时,那些店老板都被我们的出尔反尔弄烦了;更惭愧的是教会的张辉小弟兄陪我们一起去,他始终很有耐心地跟着我们,一句怨言也不发,我这才心生内疚,想我俩还没结婚呢,就在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互不顺服,在年轻弟兄姊妹面前多没有见证呀!于是赶紧求和,最终选择了30元一平米的那种,总共花了近700元。把我给心疼坏了,想想看,若按照我的意见,可以省400多块钱呢!——所以,我其实并没有真正的“顺服”。

这只是一个序幕,那段时间,我们天天都得坐车去金五星购物,要买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小到螺丝钉、锅铲、扫帚、喷头,大到洗衣机、沙发,以及种种我没想到,甚至没有听说的东西,我们都得考虑周全。而在购物的过程中,我发现两人在时间观和金钱观上有很大的差距。我从小受父母高度节俭习惯的影响,也加上这么多年一直当学生,没钱但有闲,所以平素只知道一味省钱、省钱、再省钱,甚至到了吝啬的地步——常常逛个超市一两个小时挑挑拣拣,最后买回去的东西不到几块钱!此等效率自然导致我婚前买什么东西都要划算好老半天,东家问问、西家比比,这样一来,极耗费时间。但我居然乐此不疲,觉得又省了几块钱,很有成就感!

而利未从19岁大学毕业后就一直工作,虽然不算有钱,但基本无闲,在他看来,时间远比金钱重要。常说:“钱是可以赚回来的,但时间不可以。”所以,结婚采购时他很为难。跟我一起购物吧,嫌我磨蹭,效率低下;不跟我一起购物吧,又担心我贪图便宜买了质量差的次品。最后,只能说服我让他独自去采购,而他采购归来后我每次的反应都一律是:“天啦,怎么买这么贵!你真是浪费!”

其实,谈恋爱时,甚至谈恋爱前,我都坚决反对他花冤枉钱。第一次见面在麦当劳,他问我想吃点什么,我就点了麦当劳最便宜的冰淇淋,消费2元;第二次见面在火锅店,我什么也没点,听大家的;第三次见面在味多美,他问我想喝点什么,我便点了味多美做特价的水果茶,消费16元;确定关系后,我更直言不讳了,两人在外面呆久了,他要请我到餐馆吃饭,我都说:“别了,去我宿舍,我给你煮水饺吃吧!”或者,天黑了,他要打车送我回家,我都说:“别了,再等等,应该能赶上末班车吧!”

印象最深的是一次我不经意告诉他我非常喜欢谭木匠专卖店,那里的梳子可爱极了。结果圣诞节前一天,他突然拐弯抹角地问我谭木匠专卖店在哪里,我马上高度警惕起来。要知道,该店梳子可爱归可爱,价格贵得惊人!但他执意要送我一把,我只好与他同去进行监督。

果然,一去他就看中一把标价150元的梳子,太可怕了!我赶紧摇头说不喜欢,然后迅速环视该店所有梳子的价格,最后捧着该店最便宜的一把30元的梳子做欢喜状:“我最喜欢这把了!”他很是疑惑:“这么便宜?太粗糙,不行,不行!” “怎么不行,你看,它的造型像一条小鱼,象征我的名字,多有纪念意义呀!”我赶紧发挥我的联想力。于是利未真以为我喜欢它,高高兴兴地买下,我也高高兴兴收下,心里却暗暗嘀咕道:“一把梳子居然也要30元,简直是暴利呀!”以后,就再也不敢在他面前提任何美物了。

从上述来看,我似乎具备勤俭节约的美德,但实际上,我性格好走极端,所以美德也就变成了坏事。一看到他花钱比较大手大脚,我就开始唠叨不满,除了婚前购物以外,租婚纱、买戒指、发请柬、打电话、招待一大堆远道而来观礼的亲戚,安排他们的行程起居……那么多琐事都是我以前没有经历,但现在又不得不去面对的,所以,我常常觉得焦头烂额。

另外,在征求家人同意的问题上,当时我犯了一意孤行、先斩后奏的错误,母亲不大同意我跟利未结婚,嫌他家境不好,负担过重;而父亲也责备我事业未成就进入婚姻是极不明智之举……与此同时,我又意外得知考博再次失利,一想到自己付出不少代价考博,结果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心里更是郁闷。总之,准备婚礼的那段时间,上述种种现实生活挑战纷纷临到,让我的灵性跌落到了极点。

幸好于老师和其他弟兄姊妹在整个婚礼筹备中帮了我们很大的忙:婚礼场地是他们精心布置的,鲜花喜糖是他们帮忙采购的,婚礼流程是他们费心策划的,否则,若让我事必躬亲,肯定苦不堪言,事实上,仅仅上述挑战就已经让我开始发怨言了,婚礼前一天还对利未叹息道:“唉,早知道这么麻烦,我就不结婚了!”利未则反问我:“你不是说要服侍弟兄的吗?这点麻烦也受不了?”我一怔,是呀,当初的诺言我怎么都忘了呢?那一刻,我才意识到:自己是何等刻变时翻之人!

说实话,我在并不太喜乐的灵性状态下进入了“大喜之日”。婚礼的场地是在一家小小的餐馆,大家却把它布置成一间小小的教堂,在墙壁上挂了一个十字架,又贴了“爱是永不止息”几个大字,简单而朴素。

因为从来不习惯在大庭广众面前抛头露面。所以那天我简直是“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整个过程,几乎不苟言笑,神情紧张之极。 其实弟兄姊妹们也很紧张,因为这是教会第一次举办婚礼,牧者第一次为婚礼证道,诗班第一次为婚礼献唱,弟兄姊妹们第一次做婚礼接待。不过,圣灵仍然与我们同在,我很多还未信主的朋友都多次提到这次婚礼对他们的感动。

的确有不少值得感动的细节。在婚礼证道环节中,带领人张老师提到利未时竟然老泪纵横,与不成声,由此可见他是一个多么重感情的老牧者,又多么珍视教会中的年轻一辈!在诗班献唱环节中,诗班挑的都是《圣徒诗歌》中最古典的“迦拿之声”,歌词的严谨冷静,曲调的庄严肃穆都是当代赞美诗无法企及的。尤其是一首《爱的神啊,在你座前》非常感动我,在进入真正的婚姻生活后,每当回顾这首诗歌的词曲时,圣灵总会深深的光照我的亏欠——对神的亏欠,对丈夫的亏欠。

爱的神阿,在你座前,我们今为新人祷祈;
求使他们紧紧相联,你里合而为一。

有时道路平顺无险,天色明丽,充满欢喜;
凭信前进不凭眼见,因在你里合一。

有时遭遇狂风暴雨,一切福乐变为忧戚;
全心靠主,一无畏惧,仍在你里合一。

共度此生,不问祸福,同证主恩,不论忧喜;
从主得力,坚忍相助,永在你里合一。

永远的爱,时刻同在,主里躲藏,何等安息!
即使死亡,不能分开,主所结合为一。

在见证分享环节中,我们事先都没有准备和沟通,所以只好现场发挥,虽然在紧张之下说得毫无逻辑,但倒都是大实话。

利未说了大约半个小时,很细致地介绍了我们恋爱的过程,连我当初祷告“弟兄愿意怎么来服侍神,我就愿意怎么服侍弟兄”的细节也和盘托出,让我在一旁羞愧得不行,最后,他发出一个卢云式的感叹:“爱是恒久忍耐,需要付代价的,需要走入对方的过去生命中的每一个经历——所谓负伤的治疗者。”

好容易等他说完,轮到我了,我只好接着他的话题往下感叹:“自己半年前发出弟兄愿意怎么来服侍神,我就愿意怎么服侍弟兄的誓愿,还是把自己看得太高,有道是生命需要考验,比如准备婚礼的这段时间,由于压力较大,事务较多,灵性便低落了,常常发脾气、出怨言,态度很糟糕,亏欠神也亏欠弟兄,发现越经历真实的生活本身,越发现自己是个罪人,若不是主耶稣的宝血洁净我,我真是不会也不配站在这里。刚才张老师问我,无论顺境逆境,愿不愿意都帮助弟兄、服侍弟兄、顺服弟兄,若是换了从前,我一定英雄主义式地立刻回答我愿意,但如今我才知道这个回答有多难,靠着我自己完全做不到,唯独靠着圣灵日日引导前行,否则我的老我性情会常常出来,不但不能成为弟兄的帮助,反而成为他的拦阻。想到这里,我压力很大,真是希望神来帮助我。“——说到这一句时,我真的是有感而发的,所以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最后,我情不自禁地将所有叹息总结成两句话:“东离西有多远,他使我的过犯离我就有多远;天离地有多高,他对我的慈爱就有多深;”

不过,虽然婚礼上我开始意识到这两句话,但真正体会这两句话还是为人妻为人母以后,或者说,我得用一辈子才能去体会这两句话——我的过犯究竟有多远,神的慈爱究竟有多深……

第十三章:草色婚盟》上有5个想法

  1. 读你的经历使我自己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我发现自己也是也个很内省的人,很感恩,你的等候终于有一段美好的结果,虽然只是开始,我还在执着于等候忍耐,常常觉得自己还有很多东西没被主破碎完全,又不甘心被主破碎,但是又知道必须破碎,深感自己是个罪人,谢谢你如此详细的写下你婚恋的过程。神是爱

  2. 我很感动,我现在也经历着跟您一样的经历,有时候我也感到很迷茫,不知道怎么去处理.不过很感谢神……….真心的祝福你们的爱情

  3. 真正使我们更合一的却是“本乎恩,也因着信”。因恩生信,因信生望,因望生爱,因爱生接纳,因接纳生合一。这一切,唯独恩典,唯独恩典。

    谢谢小鱼,写得太好了,对我非常有帮助。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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