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纪实小说|记得的,忘了的

作者按:

婷和燕和我的三人合影照,还在;泛黄的旧报纸上我那篇《青青子矜》,还在;高中的语文老师,不在了;大学的蓝梦书店,不在了;​红着脸送贺卡的小男生,不在了;收到漂亮的或丑陋的贺卡的小女生,不在了。

而壁花少女们,以及,壁花少年们,一直在。

谁又记得?谁又忘了?

01

高二。

分了文理班,也调了新座位,纾钰前排坐着婷——全班容貌最美的女孩,后排坐着磊——全班成绩最好的男孩。

坐在班花和学霸中间,不错的位置。

元旦节的那天,后排的磊突然拍了拍纾钰的肩:“能不能帮个忙,把这两张贺卡递给你前排的两个女生。”

他青涩的脸有些泛红。

前排坐着的,除了婷,还有燕。燕是一个长得人高马大但说不上漂亮的女孩。她们都是纾钰的好朋友,前不久,三个女孩刚一起照了合影。

婷和燕同时打开了贺卡。

坐在后排的纾钰仔细瞄了一眼,磊送给婷的是一张非常漂亮的贺卡,封皮上是粉色和白色相间的蔷薇花,精致而梦幻,卡片里面写了很多洋洋洒洒的祝福之语。

磊送给燕的却是一张很丑的贺卡,封皮上是绿得瘆人的忍者神龟们,耀武扬威的敞着大肚皮,卡片里面就草草地写了一句:元旦快乐。

这一强烈对比,让纾钰窥见了学霸磊的心思。他暗恋班花婷,想献殷勤,但又不好意思单独送她贺卡,于是索性送两张贺卡。可是,优质的贺卡毕竟很贵,要一块钱一张,只好再买了一张那种一毛钱的便宜贺卡,当做顺水人情,掩人耳目。

可惜,婷作为班花,被男生们送花送卡送书送殷勤的次数多如牛毛,所以见怪不怪,接过卡,也就客客气气地说了声谢谢而已,然后飘飘逸逸走开。

至于燕,作为一个貌不惊人的平凡女孩,作为一个同时看到两张贺卡美丑悬殊的女孩,她当时有何观想,纾钰并不知情。燕只是把贺卡放到了抽屉里,不露声色,不发一言。

生气的反而是纾钰,为燕打抱不平的纾钰。

纾钰暗想,“磊,你这算什么啊?你要么就单独送婷贺卡,要么就送两张同等价格同等质量的,这么区别对待女生,岂不是伤人自尊吗?”

纾钰又暗想,“幸好,他没送给我那张丑丑的贺卡,否则我一定当着他的面将贺卡撕个粉碎。”

就这件小事,使得纾钰对磊没什么好印象,尽管他是学霸。

02

高三。

语文老师在黑板上写下期末考试的作文题目:“你收到过的最难忘的一件礼物。”

纾钰突然就想到那张忍者神龟的贺卡,一篇酝酿许久的小故事几乎是一挥而就。关于童年、孤独、伤害、破碎。

取什么题目呢?就叫青青子衿吧。

青青子衿

你那时也就八九岁。

无忧无虑的年纪么?不,并非每一个女孩子的童年都是白雪公主的。比如你,只是那个灰姑娘,没有水晶鞋,没有南瓜车,有的只是一颗孤僻而婉约的心,一如少年的三毛。

灰色的记忆中曾现过一道亮着的光,照在一年级那个元旦上空,撒在孩子们笑着,跑着,相互送着元旦贺卡的脸上。你呢,热闹是他们的,你什么也没有;

从来没有人送你贺卡,从来没有。

你远远躲开人群,坐到角落里读安徒生:在被妈妈姐姐们轰出门后,这只可怜的鸭子孤零零的走啊走,天黑了……

“天黑了,还看书啊?”叫平的男孩凑过来,转悠着他调皮的眼睛,忽然神秘兮兮地冲她笑:“明天我送张贺卡给你,要不要?”

你竟愣住了,真的吗?真的有人送你贺卡?眉间一亮,想笑;鼻子一酸,想哭,你感动得竟然不知所措了,只好拼命地向平点头、点头、点头。

你问自己,那送他什么好呢?你不要买贺卡,你要亲手作一张贺卡,谢谢他。

房间里,你拿着剪刀和蜡笔,恨不得把所有的真诚都裁画出来,一如头顶上那只扑火的小飞蛾,哪怕只有一点点给它温暖的灯光,也要用毕生的心去拥抱。

身后又传来父母争吵打骂的声音,但这一次,你不在乎了,因为,你将拥有贺卡,你将拥有温暖,更重要的,你将拥有朋友啊!

第二天,你上课老走神。

“那一定是平所收到的第一张最漂亮的手工卡!他会不会同我一样惊喜呢?”

下课铃响了,平真的过来了。

众目睽睽下,你郑重地接过那份礼物,是一张卡,正面印着忍者神龟的口头禅:“你又上当了!”背面则是平促狭的笔迹:“祝你新年变聪明一点,别再上我的当,傻瓜!”

大家都笑了,你却呆了,怎么可以这样子?怎么可以这样子?

不!你一下子哭出来,真的,一向倔强的你竟任凭眼泪不争气的往下掉。

大家都慌了,平已经偷偷溜掉,女孩子们纷纷劝道:“别哭啊,平就喜欢捉弄女生,他给我们送的也是这个,我们就当玩笑,也算了。”

可你哭得更厉害了,没人懂你为什么哭,你哭的不是平的玩笑,而是哭泡沫般破灭的希望,哭自己被善意伤害的心,哭飞蛾扑火却被火烧死的委屈。

你把那张你花了一整夜才做好的贺卡撕了。

而灰色亮色之后沉重的黑色却怎么也撕不掉的,从那时你就学会如何不再使自己轻易受伤,学会微笑着接受成长中许多深深浅浅的伤害,学会在男孩子们送平凡的你一张简陋的卡,同时送你美丽的同桌或女友一张精致的卡之际,自己礼貌地说声:“谢谢!”

你总是自嘲:“红花总要绿叶衬。”你自嘲的勇气却来自童年的那一道伤痕,是幸,还是不幸呢?

你不敢、不愿、不忍问自己。

……

那次的作文,纾钰居然得了满分。

随后,她发现作文本里竟然夹着语文老师的一张贺卡,并不算多美丽的贺卡,但封皮颇有意境,广袤的白桦林蜿蜒着伸向无尽远方​。

“纾钰,所有的同学写的都是暖色,温情脉脉的礼物,只有你在写黑色,写礼物背后的各种伤痕,令人怜惜。无论这个故事是否虚构,老师都祝你的未来,勇往直前。”

03

大一。

纾钰正在图书馆死磕《法理学》的笔记,突然,肩膀被敲了一记。

是森,一个在图书馆认识的男孩。两人经常互相帮对方抢座位,算她的难兄难弟。

“我打听到了,今天是玥的生日,我必须赶快选个礼物送她!你得帮我。”森小声而急切的说道。

玥是系花。想追班花的可不止一打男生,森基本没戏,但还是不自量力地想讨佳人欢心,非拉上纾钰做指导。

两人在图书馆楼下的蓝梦书店站了快一个小时,森始终拿不准要选哪本书做礼物。

“按我说,就选这本吧!波伏娃的《第二性》,很先锋的。”纾钰极力推荐道。

“不行,你选的都太学术了,玥那样的女生不会喜欢,” 森最终还是自己做了决定,“不如这本《林清弦文集》——她应该会喜欢散文。”

结账处的吧台上,精致的贺卡一溜烟排开。纾钰突然就想到几年前,磊送婷的那张美丽的蔷薇花贺卡,于是向森使了个眼色:“也挑一张贺卡送她吧。”

“好主意!还是你细心。”森点头,思忖良久,才恭恭敬敬地在那张自带音乐的贺卡内页上写了这么一句:“玥:生活是琐碎的,也是动人的。”

纾钰读得一头雾水,这难道是林清弦的句子?感觉故作风雅却又不知所云啊。

“这你就不懂了,这话很有哲理,才显得与众不同。”森一脸得意的笑。

三号楼女生宿舍门口,纾钰远远望着走向玥的森,贺卡上泛着一抹乍暖还寒的阳光,恍惚在那个春日的午后,

可惜,玥作为班花,被男生们送花送卡送书送殷勤的次数多如牛毛,所以见怪不怪,接过书和贺卡,也就客客气气地说了声谢谢而已,然后,飘飘逸逸地走开。

森忐忑不安地问:“我刚才跟她说话是不是有点语无伦次?”

纾钰洒脱不羁地答:“没有啦,挺得体的,而且心诚就好。”

森被纾钰这一鼓励,轻松多了,突然从书包里拿出一张纸片状的东西:“哎,我也有一样礼物送你,聊表谢意。”

纾钰突然就想到几年前,磊送燕的那张丑陋的忍者神龟贺卡,调节反射般退后一步,大声摇头:“我不要!”

“电影节的展票,你不是念叨过好几次吗?我好不容易托人弄到的,”森挥了挥纸片,嘴角泛着一抹孩子气的天真,“你不要?我还舍不得给呢。“

纾钰这才松了口气,一把抢了过去。

04

10年后。

纾钰遇到了已经是大学教授的磊。

磊西装革履,戴着一副金边眼镜,头发梳得平平仄仄,一副红光满面的样子。

微微寒暄几句,聊起高中旧人旧事,纾钰很坦率的说:“磊,我当年对你印象可不太好!你讨好班花也罢,竟然给她同桌的女生送那么丑的忍者神龟,你当她是壁花啊!”

纾钰以为他会记得很清楚,可惜,他却淡淡的说:“哦?我忘了还有这事。”

听完纾钰的碎碎念,磊略带讥诮的说:“你们女人呀,就是多愁善感。”

纾钰也略带讥诮的回应:“你们男人呀,就是多情健忘!”

她皱了皱眉,望了望这个曾红着脸向班花献殷勤的愣头青,现在倒是变成稳重淡定城府颇深的中年男了,看来,真是贵人多忘事。

不过,纾钰并不知道,她在打量磊的时候,磊可能也在打量她。眼前这女人,当年可是不声不响沉默寡言的前排小女生,现在竟然变得如此伶牙俐齿,倒是让人另眼相看了,可她为何执迷于提这等囧事?

磊有点心慌,赶快岔开话题:“听说你在文化报做记者?去年,你们另一个记者采访过我,关于克隆人的技术伦理问题,正好是我研究多年的课题,你们登了一整个版,也许,以后我们还有合作机会呢。”

纾钰似笑非笑地对现在的磊点点头。

其实,关于往事,他记得也罢,不记得也罢,纾钰并不在意,也不感伤,磊从来不曾是她喜欢的少年。从来不曾。

可是,总有她曾喜欢过的少年。

05

15年后。

纾钰遇到了已经是律界大款的森。

森穿着质地考究的衬衫,开着高级轿车,请纾钰去了全市位置最高风景最好的旋转餐厅。

微微寒暄几句,聊起大学旧人旧事,纾钰很坦率的说:“你当年不该给玥送林清弦散文,那种心灵鸡汤语录体,我后来打听到,她喜欢的是崔健,你应该苦练吉他,给她唱一首《花房姑娘》。”

纾钰以为他会记得很清楚,可惜,他却淡淡的说:“哦?我忘了还有这事。”

听完纾钰的碎碎念,森倒是没有象磊一样,说出“你们女人呀,就是多愁善感”这样推诿的话来,他只是干笑两声,略带困惑地问:“我真就只送了本书和卡给她?实在拿不出手……练吉他?那就太费事了。”

纾钰立刻就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换了是现在,喜欢哪个姑娘,直接带她去最豪华的餐厅,侍者,有的是;乐队,有的是;吉他手,有的是;钱,有的是。

她皱了皱眉,望了望这个曾经红着脸向班花献殷勤的愣头青,现在倒是变成稳重淡定城府颇深的中年男了。看来,真是贵人多忘事。

不过,纾钰并不知道,她在打量森的时候,森可能也在打量她——眼前这女人,当年短发黑衫,大大咧咧,走路象一阵风似的小姑娘,现在倒是长发长裙,温文尔雅的,颇有淑女风范,倒是让人另眼相看了,可她为何执迷于提这等囧事?

森有点心慌,赶快岔开话题:“来,吃菜,吃菜!本来今天要去见一个大客户,有笔很大的生意,我把时间往后推了推,还是跟老同学见面重要啊。”

不过,纾钰对着满桌的山珍海味却吃不出什么滋味,反而有些如鲠在喉的感觉,有些在意,有些感伤。

原来,曾经那么忐忑不安的他,完全记不得那个春日的午后;而曾经那么洒脱不羁的自己,却记了15年。

她始终没有告诉现在的森,那张电影节的展票,她至今还留着。

喻书琴

写于2018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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